陳云柯躺在副駕駛座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圍暴漲,再長長呼出,釋放著周身疲憊,然后才輕聲道:
“兩個問題。”
“嗯。”
“尊城的邪詭事務特管總部,明明早就知道風箏案與邪詭相關,為什么沒有立即支援近海?這個事情,你與何春文教授在會上打了啞謎。”
前方紅燈,姜新東踩剎車減速,觀察后視鏡,徹底停車,方向盤往左打下半圈,這才道:
“因為邪詭事件的解法非常有限。
要么拿人命填,不斷地試出邪詭的殺人規律。
要么讓馴靈人去對付邪詭。
假如馴靈人萬中無一,那么在上級說出不惜一切代價的時候,這個代價就是至少得死一萬個人,才能打出馴靈人這張王牌。
這種事不能明面上說的,只能我們心里有數。”
陳云柯睜眼,側頭看著他:“所以你沒有立刻答應加入應急小組,就是怕成為代價之一。”
紅燈轉綠,車子再次啟動,姜新東平靜道:
“探員,治安員,普通民眾,這三個身份在社會中,看似是民眾占比最高,遇到的邪詭機率最大。
但探員和治安員其實也包含在民眾之中。
當一個地方有人傷亡時,肯定是治安員到場,那造成傷亡的,不一定是邪詭,也可能是普通人殺人。
這么算,治安員遇到邪詭的概率也就百分之五十。
那么輪到應急小組行動呢?
當治安員都解決不了,基層一線的探員出馬時,遇到邪詭的概率就是百分之百。
僅憑何春文教授承諾的七險一金,撫恤翻倍,外勤有補貼,對于生命而言算得什么?最多幾萬塊錢一個月,我玩什么命啊?”
“確實。”陳云柯調整了下睡姿。“不過探員傷亡率總不能是百分之百,否則就沒人干了。”
姜新東道:
“那肯定的,邪詭事物發現至今已經二十五年,特管總部肯定有獨到的保命方法。
如果何春文教授在二次邀請我加入的時候,能夠給出那種保命法寶的話,我才會認真考慮。”
“你覺得會是什么‘法寶’?”陳云柯這么多年早習慣了姜新東偶爾的中二。
姜新東猶豫了一下說:
“我以前看過一本小說,里面的盜墓賊在進入陵寢,還沒開棺之前,會在墓室東南角點上一支蠟燭。”
陳云柯再次睜眼,奇怪地看向他:“你怎么老是有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姜新東沒解釋,顧自己道:
“如果在開棺的過程中,東南角的蠟燭火焰變成綠色,那就需要立即封棺撤退,反之則安然無恙。
我猜特管總部應該也有類似的東西,可以檢測邪詭的強弱或范圍,讓探員傷亡降到最低。”
陳云柯忽然問:“你覺得我應該申請加入應急小組,成為探員嗎?”
“當然,這還用問?”
“什么嘛。”陳云柯錯愕。“你自己都說探員很危險,還讓我加入?你是不是人?”
姜新東哭笑不得:
“探員遇到邪詭雖然是百分百,可是有法寶加持,死亡率就比遭遇率百分之五十的治安員高啊,除非哪天治安員隊伍也配備法寶。”
“好吧。”陳云柯換了個姿勢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姜新東繼續道:“最重要的是,陳叔大概率也會加入特管部,由我們保護,肯定比你在治安部門參與任務安全。”
陳云柯刷的坐起,看著姜新東:“我爸?”
姜新東掃了她一眼:
“你沒發現陳叔的恢復速度,要比正常人快么?
他老人家已經被人形風箏的能力影響了,是標準的馴靈人。
你在會議上問馴靈人的預期壽命,顯然也想到了這個點吧。”
陳云柯默然。
姜新東道:
“如果我猜的不錯,何春文教授和韋戈隊長很快就會前往醫院,邀請陳叔加入特管部。”
“不!我不同意!”陳云柯瞬間紅溫。“我就爸爸一個親人了。”
“有句話叫作心懷利器,殺心自起,但對于像陳叔這樣有正義感和責任心的老一輩治安員來說,有了超出常人的能力,他只會去幫助更多的人——你先聽我說完。”
姜新東看到陳云柯情緒要失控,當即打斷她的話,顧自己繼續道:
“即便陳叔看在你的份上,保存能力不浪費自己的生命,可是你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出事么?
只要你出事,陳叔一定會拼盡全力。”
陳云柯頹然躺倒,雙手捂臉,帶著哭腔說:“你的意思是,我爸的命運已經注定了?”
“別人的命運是否注定我不知道,但我來到這個世界,必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拯救世界嗎?”陳云柯反問。
姜新東認真且嚴肅地掃了她一眼:
“是的。
但我不接受這個命運。
我只想活,不想拯救世界。
最多……
拯救你一下。”
陳云柯聞言一愣,然后‘切’了一聲,繼續躺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神。
近海市三環,安欣小區7棟501。
陳云柯開門,把姜新東讓進屋里。
姜新東換上自己的拖鞋,熟門熟路通過主臥來到南面陽臺,從角落的吊柜中取出三支香,用打火機點火,右手作扇狀扇熄明火,高舉過頭再貼到額前,給墻上的陳母上香:
“阿姨,陳叔和陳云柯都挺好的,您安心。”
陳云柯倚著鋁合金門框,歪著腦袋怔怔看著他做完所有事,然后才吸了吸鼻子道:
“我早就想問你了,為什么香頭的明火你從來不用嘴吹,而是用手扇滅?”
姜新東道:“因為神香是供奉給阿姨的,陰陽有別,我不能用呼出的陽氣沖撞了她。”
陳云柯豎起右手大拇指:“講究。”
然后她也點了三支給自己媽媽敬上。
“吃點什么?”陳云柯拍了拍手離開陽臺。
姜新東說:“你知道,我不挑食。”
陳云柯‘哼’了一聲,幽幽道:“你挑得很。”
姜新東沒有接話,跟著陳云柯離開陽臺,正要出主臥,卻聽女孩道:
“下午轉陰有可能要下雨,幫我把衣服收進陽臺。”
“好的。”姜新東重新折回南面陽臺。
安欣小區是二十年前的拆遷安置房,每家每戶都往外裝了伸縮雨棚和晾衣架。
除了陳山川的外套,還有陳云柯白色羽絨服,白色高領修身毛衣,淡紫色內內,以及可以用來當頭盔的淡紫色文胸。
姜新東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就很自然地掃向陽臺外。
也就在這時,他看到對面的窗戶上,映出上層,也就是本棟樓的602室方向,有個男人快速跑到頭頂的601室,然后601室就有一個女人抱住這男人,兩個人互啃起來。
雖然對面玻璃窗上倒映的人影扭曲變形,但看男女年紀都不小了,還有這樣的激情,說明都不是原配。
姜新東收完衣服,關上陽臺窗,陽臺門,這才來到廚房問:“要我幫忙不?”
陳云柯從冰箱里取出食材,很自然地用自己胯部把姜新東推出廚房:“不用你。”
姜新東于是靠著廚房門框,很隨意地問:
“你們小區有沒有家長里短的事情,劈腿啊,包小三啊,說來聽聽。”
“這你得問我爸呀,小區誰家有了矛盾都找我爸調解,我早出晚歸的,也不愛聽這些。”陳云柯說到這里,手頭的活一頓,側臉看姜新東問“你怎么也突然八卦起來了?”
姜新東笑了笑:“閑著也是閑著嘛。”
“你特么故意惡心我吧?”陳云柯白了他一眼,忽然話鋒一轉“哎對了,番茄炒蛋是先炒蛋,還是先炒番茄?你跟我說了那么多遍,我老是記不住。”
姜新東不假思索:“先放番茄。”
“滾,明明是先炒雞蛋,炒至半生,起鍋讓余溫給它后熟,再炒番茄出汁混入雞蛋塊。”
“你看看,你其實記得很清楚。”
陳云柯笑罵:“滾一邊去啦。”
十幾分鐘后,兩碗面條,一盤番茄炒蛋,兩人分坐桌角兩邊對付著吃,伸出去的筷子瞄準同一塊包裹了濃濃番茄汁的金黃雞蛋塊。
姜新東一如既往會先松開。
以往,陳云柯會得意地夾起來吃掉,或者笑瞇瞇地夾到姜新東碗里。
但這次,陳云柯既沒有自己吃,也沒有夾給姜新東。
姜新東換了一塊雞蛋去夾,陳云柯緊接著也夾上同一塊,之后一連幾塊都是這樣,姜新東夾哪塊,陳云柯就夾哪塊。
這就不是默契了,而是人家故意的。
姜新東歪嘴一笑,有些無奈。
陳云柯依舊繃著臉,目光內斂。
姜新東收回筷子,夾起另外一塊放進她碗里。
陳云柯輕輕吁了口氣,這才收回筷子,默默吃完。
兩人全程什么都沒說。
飯后姜新東負責洗碗,陳云柯進房間午休前喊了一句:“給你把毛毯放沙發上了。”
姜新東說:“現在一點半,我大概睡到三點有事出去。”
“什么事?”
“和人形風箏有關。”
“我也去。”陳云柯的語氣不容置疑。
“那你得聽我指揮。”
“可以。”陳云柯虛掩上房門。
姜新東看了看門縫,默默躺上沙發,枕著自己手臂,思緒萬千。
………………
誘捕人形風箏的準備工作比預計的要順利。
五百件防切割防護服,當天就從外地抽調物資空運至近海。
由于治安局隱瞞了真相,大部分死者家屬對于案情調查需要時間,暫時不能歸還親人遺體表示理解。
大家又怕夜長夢多,于是原定于第四天凌晨的誘捕任務,提前到了第二天的凌晨。
所有辦案人員來到嚴密封鎖的海天廣場,冷凍過的被害人被一排排擺放在地,尸袋拉鏈拉到胸口,確保死者頭面部暴露在空氣中。
每具尸體邊都站著一名強壯的治安員,每人腰間都掛著點火器,確保人形風箏有所動作時,可以第一時間反制。
指揮車內,馮岸,何春文,陳云柯,王沖,姜新東,甚至陳山川也來了。
當然還有韋戈隊長,他手中依舊拎著那只十寸左右的黑色手提箱,姜新東猜測,里面大概就是特管總部用來關押邪詭的秘密武器了。
另外如姜新東所料,陳山川確實得到了何春文教授的邀請,加入了特管總部。
由于陳山川從邪詭中獲得的能力暫時未知,所以僅是作為實驗觀察對象。
哪怕將來明確了能力,所有任務也是自愿原則,絕不強求。
指揮車外的海天廣場上,所有治安員分工明確,準備妥當,看著夜色深沉,聽著浪潮拍岸,任憑海風凜冽刺骨,只等人形風箏入甕。
任務進展非常順利,凌晨四點十一分時,人形風箏被引了過來。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聽到,原本規律的海風中,出現橫幅掠空的‘嘩嘩’動靜,盡管已經有準備,但大伙的心臟還是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空中的嘩嘩聲時近時遠,時快時慢,就像是在觀望試探。
所有人的耳麥中傳來馮岸局長讓人心安的聲音:
“大家鎮靜,已知規則是有用的,你們全身防護,且沒有快速移動,人形風箏沒法下手。
現在就等著看人形風箏要對受害者遺體做什么了。”
馮岸話音剛落,一聲凄厲慘叫突然響起。
站在隊伍東南角上紋絲不動的治安員,驟然騰空起飛。
“怎么回事!?”
指揮車內的馮岸大驚失色,眼看一個接一個治安員被吊飛,在空中甩來甩去的樣子就像一串臘腸。
“不是說風箏不殺運動速度快的人嗎?”
“為什么我們按照規則,明明沒跑也沒動,還是被攻擊了?!!”
“而且我們穿著防護服,并沒有直接接觸風箏本體啊!”
“規則是他媽錯的吧……臥槽泥馬的姜新東!”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讓在場所有人措手不及。
守在尸體邊的治安員很難再保持隊形,有的原地趴下,有的抱頭下蹲,有的試圖匍匐離開,還有幾個人直接硬剛,被俯沖而下的人形風箏貼臉時,果斷打開點火器,十公分的急促火焰精準噴射在風箏頭面部。
然而人形風箏毫發無傷。
“操!人形風箏根本不怕火!”
“我們怎么辦?”
“救命!”
“所有規則都是錯的,叫姜新東那東西過來!”
不僅是馮岸的聲音可以傳給現場,現場每個人的絕望驚恐慘叫也能傳回臨時移動指揮車。
除了及時跑開的治安員,但凡還留在尸體邊上的,都無法改變被吊到空中的命運。
“撤退!所有人撤退!三千架無人機起飛干擾!”
孫亞新隊長作為前線指揮心急如焚,在場外邊跑邊喊,黑暗中絆了一跤,爬起來繼續喊。
無人機群旋即升空,旋翼呼嘯,警示燈閃爍,在人形風箏面前形成有序且密集的阻攔方陣。
然而一秒鐘都不到,無人機方陣就像遇到鋼絲的豆腐一樣細嫩,慘遭輕松切爛。
與此同時,指揮車內的陳山川想到了什么,猛然一驚,脫口大叫:
“等一下!”
“怎么了爸爸?”陳云柯無比緊張,生怕老爸在這個時候發作。
陳山川陷入一種自說自話的狀態:
“我被風箏線割掉右手的時候……
新東去追那人形風箏,他突然剎住腳步,然后摩托車手們被割了頭……
那個瞬間,我看到新東……
他當時好像……抬手摸到了那根風箏線,就像彈吉他那樣,還撥了一下……”
陳云柯神色一變:“您確定姜新東撥了一下風箏線么?”
陳山川沒有回答,而是盯著女兒,顧自己道:
“按照新東‘碰過就逃不掉’的說法。
為什么我碰過風箏線的手被切了,王又成死了,那個護士也下落不明,而新東多次滿足觀眾和速度的條件,卻始終毫發無傷?
又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已經……”
陳云柯聽到這里,兩邊臉頰起了雞皮疙瘩,心頭突突亂跳,她不敢也不愿意相信這個結果,可問題在于,被人形風箏控制時,本人完全是不自知的。
韋戈接過話頭,嚴肅道:
“如果姜新東早就被控制的話,
那他總結的七條規律,
就是在故意誤導大家,
這意味著廣場上大部分人,
都會死!”
馮岸聞言臉色大變,四面一掃,繼而大叫:“姜新東人呢?”
原本一直在臨時指揮部的姜新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