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

林旭的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破船，緩慢地、掙扎著向上浮。后腦勺傳來一陣陣悶痛，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那鈍重的痛感。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光影晃動。

“醒了？”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職業性的關切，是公司醫務室的女醫生，“感覺怎么樣？頭暈嗎？惡心嗎？”

林旭嘗試轉動了一下眼珠，聚焦。白色的天花板，刺眼的日光燈管。他正躺在醫務室那張硬邦邦的檢查床上。趙明那張余怒未消的臉也擠進了視野。

“林旭！”趙明的聲音壓著火，“你這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在辦公室暈倒？低血糖？還是……”他話沒說完，但眼神里的懷疑和不滿幾乎要溢出來。曠工、撒謊、現在又暈倒？這疊加起來，怎么看都像一場拙劣的逃避。

林旭喉嚨干得發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嘶啞：“我……沒事。可能……太累了。”他撐著胳膊想坐起來，右臂傳來的劇痛讓他倒抽一口冷氣，動作僵在半途。

“你手臂怎么了？”女醫生眼尖，立刻注意到他卷起袖子下露出的那塊深紫色淤青，邊緣還透著暗紅，腫得嚇人。

“不小心撞的。”林旭避開趙明的視線，迅速放下袖子遮住那塊刺目的傷痕，也遮住了那非人的痛楚來源。他強撐著坐起身，眩暈感讓他晃了一下，“趙總，下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會盡快補上書面解釋。”

趙明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和額角的冷汗，眉頭擰得更緊，最終還是重重嘆了口氣：“行了行了！解釋明天必須給我！還有，你這個樣子……趕緊回去休息！別硬撐！‘天穹’項目耽誤不起！”他煩躁地揮揮手，轉身大步離開了醫務室。

女醫生又叮囑了幾句注意休息、補充糖分之類的話，也離開了。

醫務室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消毒水的氣味和林旭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睛。監控錄像里那個駛向城西中學的“自己”，那塊憑空出現的淤青，還有2010年那場血肉模糊的校車事故報道……無數的碎片在他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沖撞、旋轉。

城西中學……蘇曉……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猛地插進了他混沌的記憶深處，帶著銹跡摩擦的艱澀感。蘇曉……蘇曉……

他猛地睜開眼，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指尖因為恐懼和急切而微微顫抖，在搜索框里用力輸入：

城西中學蘇曉 2010

回車鍵按下。屏幕上的沙漏圖標旋轉著，像一個倒計時的漩渦。

幾秒鐘后，頁面刷新。

最頂端跳出來的，不是人物信息，而是一條來自本地“城市記憶”老舊論壇的帖子鏈接，發帖時間赫然是：2010年6月16日。

標題觸目驚心：

【沉重哀悼】城西中學初三（2）班蘇曉同學于昨日中山路車禍不幸罹難！愿天堂沒有車來車往！

林旭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凍結！他死死盯著那個名字——“蘇曉”！還有那個地點——“中山路”！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意，從脊椎骨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幾乎拿不穩手機。

他顫抖著手指，點開了那個鏈接。

頁面加載緩慢，帶著老舊論壇特有的簡陋格式。主樓是一張像素極低、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的女孩，扎著簡單的馬尾辮，對著鏡頭露出一個略顯拘謹、卻又干凈純粹的笑容。她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嘴角微微上揚，左頰有一個淺淺的、幾乎看不真切的小梨渦。

這張臉！

這張臉瞬間擊穿了林旭所有的防線！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照亮了他記憶深處某個被塵封的角落！

是他電子日志里描述的那個“像受驚小兔子”溜進教室的女孩！

是他物理書上發出警告想要拯救的女孩！

是他手臂上那塊詭異淤青所對應的……那個本該在2010年校車事故中受傷的女孩！

可是……她死了？不是在昨天的校車事故中受傷，而是在今天……不，在2010年6月15日的中山路車禍中……死了？！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加刺骨的恐懼感瞬間將他淹沒！他發出的警告讓她避開了校車，卻沒能改變她最終的命運？反而讓她……死在了同一天的中山路？那個筆記本上最早出現的警告地點？

林旭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強迫自己往下看那篇簡短的訃告貼文：

**……昨日（6月15日）下午五時許，我校初三（2）班蘇曉同學，在放學途經中山路與建設路交叉口時，不幸遭遇嚴重車禍，經搶救無效，于當晚離世，年僅15歲。蘇曉同學在校期間品學兼優，團結同學……她的離去，是學校和我們所有同學的重大損失……愿逝者安息……**

文字冰冷而程式化，卻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反復刺穿著林旭的神經。

6月15日！下午五時許！中山路！

筆記本上那血紅的警告日期！那個呼救的夢境！全都指向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

他猛地想起什么，手指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手機，再次在搜索框輸入：

中山路車禍 2010年6月15日詳細報道

這一次，搜索結果多了起來。大多是當年本地小報的電子存檔，標題一個比一個驚悚：

【慘烈！中山路奪命車禍，花季少女殞命輪下！】

【肇事逃逸！中山路少女殞命案，警方全力追兇！】

【獨家探訪：目擊者講述中山路車禍驚魂一刻！】

林旭點開其中一篇報道相對詳細、配了一張現場模糊照片的新聞。

報道正文：

……2010年6月15日下午5點10分左右，本市中山路與建設路交叉口發生一起惡性交通肇事逃逸案件。據目擊者稱，一輛深色轎車（車型品牌尚在確認中）由建設路自西向東高速闖紅燈駛入中山路，將在斑馬線上正常通行的城西中學初三學生蘇曉（女，15歲）撞飛數米遠！事故發生后，肇事車輛非但沒有停車，反而加速逃離現場！

傷者蘇曉被緊急送往市第一人民醫院搶救，但因傷勢過重（初步判斷為顱腦嚴重損傷及多臟器破裂），于當晚7時許宣告不治身亡。目前，警方已成立專案組，正在全力追查肇事車輛及司機下落。事故現場提取到部分肇事車輛遺留的碎片及痕跡，警方呼吁知情者積極提供線索……

報道旁邊，配著一張打了馬賽克、但依然能看出慘烈程度的現場照片：扭曲變形的自行車倒在路邊，地上有一灘深色的、刺目的污漬。照片一角，一個被撞飛的粉色書包落在綠化帶邊緣，拉鏈崩開，里面的書本散落一地。

林旭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散落的粉色書包上。書包的一角，一個掛件格外顯眼——那是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粉色兔子玩偶掛件，此刻沾滿了污跡，一只耳朵似乎被扯斷了，無力地耷拉著。

這個掛件……

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腥甜鐵銹味的冰冷寒意，猛地從林旭的胃里翻涌上來！他死死捂住嘴，才沒當場嘔吐出來！這個掛件……他認識！不，是他曾經擁有過！

記憶的閘門被這股強烈的生理反應和視覺刺激猛地撞開！塵封的畫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

陰暗狹窄的車庫角落。濃重的汽油味和灰塵味。一輛蒙著厚厚灰塵、款式老舊的深藍色轎車靜靜停著。那是他父親早年的車。年幼的他，大概只有七八歲，正蹲在車頭前，好奇地擺弄著一個東西——一個嶄新的、毛茸茸的粉色兔子掛件！那是他不知從哪里撿來的，覺得亮晶晶的眼睛和柔軟的毛很好玩。他把它掛在了車前那個小小的后視鏡上，粉色的兔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格不入又有點可愛。他記得父親發現時，皺著眉頭訓斥了一句：“男孩子玩什么粉色的東西！趕緊摘下來！像什么樣子！”然后粗暴地一把扯下那個掛件，隨手丟進了角落里一堆廢棄的零件里。他當時還委屈地癟了癟嘴……

那個掛件！就是報道照片里那個沾滿血跡和污泥、耳朵被扯斷的粉色兔子掛件！

林旭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襯衫。他父親的車？2010年？肇事逃逸？

這個念頭像一顆炸彈在他腦子里轟然炸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父親雖然嚴厲、古板，但絕對是一個遵紀守法、甚至有些刻板到迂腐的人！他怎么可能肇事逃逸？還撞死了一個花季少女？

混亂、恐懼、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如同巨浪般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他猛地從檢查床上站起來，眩暈感再次襲來，他扶住墻壁才勉強站穩。他必須回家！必須立刻回家問清楚！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甚至沒跟醫務室的人打招呼，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門。走廊里明亮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只想快點回到那個熟悉又突然變得無比陌生的家。

林家所在的老式居民樓樓道里，聲控燈隨著林旭沉重的腳步聲亮起昏黃的光。他站在家門前，掏出鑰匙，手指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有些發抖，插了幾次才插進鎖孔。

“咔噠。”門開了。

家里亮著燈，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飯菜香。父親林國棟正坐在客廳那張用了十幾年的舊沙發上，戴著老花鏡，就著落地燈的燈光看報紙。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帶著慣常的嚴肅，但在看到兒子蒼白得嚇人的臉色和額角的冷汗時，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怎么這么晚回來？臉色這么差？生病了？”林國棟放下報紙，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但更多的是責問，“聽你媽說你下午沒去上班？怎么回事？”

林旭沒有換鞋，他徑直走到客廳中央，站在父親面前，胸膛劇烈起伏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父親那張刻著歲月痕跡、此刻顯得無比陌生的臉。他需要答案，一個能擊碎這恐怖荒謬現實的答案。

“爸。”林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2010年6月15號下午，你在哪？”

林國棟顯然沒料到兒子劈頭蓋臉問出這么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愣了一下，隨即眉頭擰得更緊：“你問這個干什么？十幾年前的事了，誰記得清？”

“你必須記得！”林旭猛地提高了音量，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變調，在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那天下午五點！中山路！建設路路口！你在哪？！”

林國棟被兒子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和質問弄得有些懵，隨即一股火氣也涌了上來：“林旭！你發什么神經！大晚上回來就沖你老子吼？什么中山路建設路！我每天上班下班走哪條路你管得著嗎？十幾年前的事我哪記得那么清楚！”

“那輛車呢？”林旭的呼吸急促，眼睛因為充血而有些發紅，他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你以前那輛深藍色的老桑塔納！車牌號是江A·X4573！那輛車呢？！”

“車？”林國棟臉上的疑惑更深，夾雜著被冒犯的惱怒，“早八百年就報廢處理了！問這個干嘛？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吃錯藥了還是工作壓力太大精神出問題了？”

“報廢了？”林旭冷笑一聲，那笑容扭曲得有些駭人，“是啊，報廢了！在撞死人之后就報廢了對吧？！”

“撞死人？！”林國棟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老花鏡都滑到了鼻梁上，他震驚地看著兒子，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林旭！你胡說八道什么？！什么撞死人？！我什么時候撞死過人？！”

“2010年6月15號！下午五點！中山路！”林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氣，“你開著那輛桑塔納！撞死了一個叫蘇曉的十五歲女孩！然后你逃了！是不是？！”

“放屁！”林國棟氣得渾身發抖，臉漲得通紅，指著林旭的鼻子，手指都在哆嗦，“你……你血口噴人！我林國棟一輩子堂堂正正！連只雞都沒殺過！我會開車撞死人？還逃逸？！你從哪聽來的瘋話？！是不是被誰騙了？！還是你自己腦子不清醒？！”

“瘋話？”林旭看著父親那震驚、憤怒、甚至帶著一絲被污蔑的痛楚的表情，心中那點剛剛升起的、想要相信父親的微弱念頭，瞬間被洶涌的懷疑和找到的“證據”碾得粉碎。他掏出手機，手指哆嗦著點開那張肇事現場的照片，屏幕幾乎要懟到林國棟的臉上！

“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什么！”林旭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失望而嘶啞，“這個書包！這個掛件！你認不認識？！當年被你從我掛上去的后視鏡上扯下來，丟進車庫角落里的那個粉色兔子掛件！是不是它？！是不是？！”

林國棟的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那張模糊卻慘烈的照片，那個沾滿污跡、耳朵斷裂的粉色兔子掛件……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震驚、茫然、難以置信……種種復雜的情緒在他眼中飛快地交替閃過。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身體晃了一下，踉蹌著后退一步，跌坐回沙發里。

“這……這……”他嘴唇哆嗦著，看著那個掛件，又猛地抬頭看向林旭，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這……這東西……怎么會……在車禍現場？”

“你問我？！”林旭看著父親瞬間失魂落魄的反應，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攫住了他。父親的震驚不像是裝的，但那個掛件……那個屬于他家舊車上的掛件，出現在蘇曉被撞死的現場！這鐵一般的“證據”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他猛地收回手機，眼神冰冷而絕望地掃過父親那張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臉。

“我的掛件……在車禍現場……”林國棟失神地喃喃自語，像是陷入了某種巨大的謎團和恐懼之中，完全沒注意到兒子眼中那徹底崩塌的信任。

林旭沒有再看他一眼。巨大的失望、憤怒、對真相的恐懼、以及對那個無辜逝去少女的沉重負疚感，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猛地轉身，拉開家門，頭也不回地沖進了外面濃重的夜色里。防盜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隔絕了屋內父親失魂落魄的身影，也隔絕了那個搖搖欲墜的家。

城市的霓虹在車窗外流淌成模糊的光帶。林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車開到這家名為“忘川”的酒吧門口的。他只想找個地方，一個能淹沒掉所有聲音、所有光線、所有混亂思緒的地方。

酒吧里光線昏暗，煙霧繚繞，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像重錘一樣敲打著耳膜。空氣中混雜著濃烈的酒精、香水、汗液和煙草燃燒的復雜氣味。他擠過瘋狂扭動的人群，像一具行尸走肉，徑直走到吧臺最角落的位置，重重地坐了下來。

“威士忌。雙份。純的。”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酒保看了他一眼，沒多問，很快將一杯琥珀色的液體推到他面前。冰塊在杯壁上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林旭抓起杯子，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灼熱的液體如同燃燒的火焰，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自虐的麻痹感。他需要這個。需要這火焰燒掉腦子里那些揮之不去的畫面：監控里駛向城西中學的“自己”、手臂上猙獰的淤青、校車事故的報道、蘇曉那張黑白照片上干凈的笑容、散落書本旁那個沾血的粉色兔子掛件、父親那張震驚又恐慌的臉……

還有筆記本上那血紅的警告：“別去中山路，救她！”

救她？怎么救？他試圖改變校車事故，結果呢？她死在了同一天的中山路！他發出的警告，似乎成了將她推向另一個死亡陷阱的推手！而他手臂上那塊淤青，就是這場荒誕時空劇的第一個殘酷印記！

更諷刺的是，那場奪走她生命的車禍，那輛逃逸的深色轎車……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他那輛早已報廢的舊車，指向了他那個一向正直的父親！

“呵……”一聲壓抑的、帶著無盡苦澀和自嘲的冷笑從林旭喉嚨里溢出。他再次舉起杯子，將剩下的半杯威士忌狠狠灌了下去。冰涼的液體混合著灼燒感，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咳了出來。

“再來一杯！”他重重地將空杯砸在吧臺上，發出刺耳的響聲。

“哥們兒，悠著點。”旁邊一個染著黃毛、耳朵上打了一排耳釘的年輕男人湊了過來，帶著一身酒氣，嬉皮笑臉地拍他的肩膀，“失戀了？被炒魷魚了？看你這喝法，是想把自己灌進醫院啊？”

林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把空杯又往酒保的方向推了推。

“嘖，沒勁。”黃毛撇撇嘴，自顧自地灌了口啤酒，也許是酒精上頭，也許是覺得林旭這頹喪的樣子是個不錯的傾訴對象，他晃著腦袋，大著舌頭開始絮叨，“這操蛋的世界……真他媽什么事兒都有！誒，你知道嗎？我表哥……就前幾年，差點栽一大跟頭！”

林旭沒興趣聽，只想等他的酒。

“他給一個老板開車！大老板！有錢得很！”黃毛沒在意林旭的冷淡，自顧自地說著，唾沫橫飛，“就……好像是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記不清了……反正是夏天！有天晚上，那老板喝得爛醉，非要自己開車！結果……嘿！你猜怎么著？”

黃毛湊得更近，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分享驚天秘密的興奮和幸災樂禍：“撞人了！就在中山路那塊兒！好像還是個學生妹！當場就……嘖嘖！”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中山路！學生妹！

林旭握著空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咔吧的輕響。他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黃毛：“你說什么？中山路？什么時候？！”

黃毛被他突然爆發的戾氣和通紅的眼睛嚇了一跳，酒都醒了幾分，結結巴巴地說：“就……就十年前左右吧？具體日子誰記得……反正就是夏天，天還挺熱的……我表哥嚇尿了！那老板也慌了神！直接開車跑了！后來……”

“后來怎么樣？！”林旭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

“后來……后來那老板本事大唄！”黃毛被他的氣勢懾住，聲音更小了，“花了大錢，找人頂包了！找了個替死鬼司機去自首……反正最后屁事沒有！我表哥拿了筆封口費，滾得遠遠的了……這事兒爛肚子里，你可別往外說啊……”他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眼神有些閃躲。

頂包？替死鬼？花了大錢？

黃毛后面絮絮叨叨的“封口費”、“爛肚子里”之類的話，林旭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頂包！有人頂包！

父親那張震驚恐慌的臉再次浮現在眼前……他說“我什么時候撞死過人”時的憤怒和難以置信……還有那個出現在車禍現場的掛件……父親當時的反應是：“這東西……怎么會……在車禍現場？”

一個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緩緩纏上了林旭的心臟。

也許……也許父親真的不是肇事者？

也許……那輛車……在2010年6月15日那天下午，根本不在父親手里？

也許……那個掛件，是兇手留下的嫁禍？

也許……父親那天的震驚和恐慌，是因為他認出了那個掛件，意識到了某種可怕的嫁禍？！

“那個老板……”林旭的聲音干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摳出來，“叫什么名字？”

黃毛被他眼中那種近乎瘋狂的執著嚇到了，連連搖頭：“這我哪知道！那種大人物……我表哥哪敢打聽名字！就知道……好像姓吳？還是姓胡？記不清了……反正是搞房地產的，挺有名的……我勸你也別打聽！那些人……咱惹不起！”

姓吳？還是姓胡？搞房地產的？

線索模糊得像隔著一層毛玻璃。但“頂包”這個詞，像一道微弱卻刺眼的光，猛地刺破了林旭心中那團名為“父親是兇手”的絕望陰霾！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高腳凳，發出哐當一聲巨響。他顧不上周圍人投來的詫異目光，掏出幾張鈔票拍在吧臺上，轉身就往外沖。

頂包！如果真是頂包！那蘇曉的死……那場肇事的真相……他父親可能承受了十幾年的污名……還有那個真正的兇手！

他必須查清楚！不惜一切代價！

冰冷的夜風灌進領口，卻吹不散他胸中翻騰的怒火和重新燃起的、帶著血腥味的決心。他拉開車門，發動引擎，車子咆哮著沖入夜色。他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個——市交警支隊的車輛檔案管理中心！他要查那輛早已報廢的深藍色桑塔納，在2010年6月15日那天下午，到底在誰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