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放假的機會,我去看望已經年近古稀的舅舅,意外聽到一則新近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驚嘆之余,不由對舅舅的選擇由衷敬服。
舅舅的家在辛集老鎮一條古舊的街巷拐角處。臨街是一間門臉,門臉上掛著塊黑木牌子,牌子上是幾個油漆已經剝落的行書:石家茶坊。
舅舅的“石家茶坊”,在我的記憶中好像是1980年代初開張的,距今大概有20多年吧。但舅舅告訴我,石家茶坊是清光緒年間,由他的祖父開的。他祖父死后,他父親又接著開,而后是他,經歷了三代人,距今有100多年歷史了。當然,這中間是間斷了好多年,但無論如何,都還算是老字號。據說那牌子上的幾個字,還是他祖父當年請鎮上的一位狀元公給題寫的呢。
但是,我回去見到舅舅時,他已經老了。
舅舅無兒無女,舅母也先他去了,他就一個人守著茶坊過活。舅舅的茶坊顯得舊敗,倒是和這個老鎮以及門前的老街巷很相襯。他每天就坐在茶坊里的一把躺椅上,有客人來,就招呼一下;沒客人,就閉了眼睛靠在椅子上聽念佛機里的佛號聲,他說這樣凈心。他身邊的小桌上,是把紫砂壺,他不時的順手抄起,抿上一口。反正來這里喝茶聊天的人,他大都認得,都是街坊老面孔。再說,他老了,對他來說,生意沒了什么好壞,他也沒太多貪求,賺的錢夠自己簡單花用就行。
舅舅的日子波瀾不驚,他大概就像一架趕了好多路的馬車,現在就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順著歲月的斜坡,一日日向自己的終點滑過去??伤麤]想到會有一件事好似憑空發生,又憑空打破了他的平靜。而他的小茶館,也一時成了遠近馳名的“名店”。
那是陽春三月的一天,一位古董商漫游到此,來舅舅的茶坊喝茶。那人50來歲,光頭黑衣,戴副墨鏡,看上去不太一般。那人在茶坊里坐下,就把眼光在幾把老舊茶壺茶碗上掃描,最后就盯在了舅舅用的那把紫砂壺上了。他坐在舅舅身邊,一邊和舅舅說話,一邊把玩那把紫砂壺。當他看到茶壺里面那方“戴鎮邡”的印章時,臉色就變了。這戴鎮邡可是清代名家,他制作的紫砂壺,名聞天下,為歷代藏家珍愛,是難覓之品,不想在此竟讓他遇到。不難想象這位古董商的興奮和激動。他當時就出價5萬元,要買舅舅的這把紫砂壺。
舅舅也吃一驚。他只知道這紫砂壺是祖上傳下的,好用,水好喝,卻不知還這么值錢。但舅舅說不賣。他已經不需要太多錢,他老了,錢多已沒什么用。祖上傳下的東西,他用慣了,有了情感,怎能輕易讓人?那古董商見舅舅不賣,就加價。6萬,8萬,最后加到10萬元,舅舅笑了,說你別加了,我不賣,多少都不賣。那古董商見軟磨硬泡都沒用,就悶著頭坐了半天。起身走時,向舅舅拱拱手,嘴角閃出一絲笑來。
兩天后的一個雨夜,舅舅的茶坊就遭了賊。此前,舅舅的茶坊是從來沒失過盜的,因為誰都知道,這石家茶坊不是賺錢的鋪子。但那賊并沒偷走什么東西,舅舅聽到動靜喊了一聲,那賊就逃了。可是隔了兩天,那賊就又光顧了一次,這次把舅舅店里的茶桌給碰翻了,茶壺茶碗落了滿地。舅舅心愛的幾把景德鎮壺碗,都讓這賊給弄碎了。舅舅腿腳不行了,也沒去追,但舅舅明白,這是那把紫砂壺惹的禍事。一星期后,那古董商駕著車又來了,還帶了位女助手。這次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式,當著眾茶客的面,開口就是15萬元人民幣,并把一沓沓嶄新的大鈔擺到舅舅面前的小桌上。那些正在喝茶的老鎮人,臉都驚得瓜了,不知道舅舅有什么寶貝,這么值錢?古董商就指著舅舅手邊的紫砂壺說,就是那把小壺。舅舅卻照樣躺在椅子上,說出兩個字:不賣。那古董商真是急了,又從密碼箱里取出幾沓錢擱在桌上,臉上冒著汗說:20萬,我出20萬塊,我潑上了,老爺子,這行了吧。但舅舅還是兩個字:不賣。
舅舅的態度,不但古董商很懵,整個老鎮都懵了,驚動得鎮長都來了。舅舅把紫砂壺收起來,關了茶坊的門。因為全鎮人幾乎一夜間都知道了,開茶坊的石老頭,有件值20萬元的寶貝。就都來看,一撥一撥的。又有一些平時相干不相干的人,也找了來,或攀親或認友。還有的更干脆,直奔主題:您老可是大款呢,給您借點錢花,千萬別說您沒錢啊。
舅舅獨自對著那把用了一輩子的紫砂壺,長嘆一聲。
幾天后,老鎮人在石家茶坊的門臉上,看到一張告示。告示上說,各位顧客、街鄰,有欲觀看紫砂壺的,請到市里的博物館去。本茶坊今日起正常開張,歡迎各位光臨。告示一邊貼著捐獻證書。
有本地記者趕來采訪,問舅舅為何二十萬高價不賣,而將文物捐給博物館?是什么思想主導您這樣做的?記者大概想問出些閃光的東西,但舅舅卻問了他一句:多少錢能買一份清凈?
記者無語。
我見到舅舅時,他還是閉了眼睛躺靠在那把老式躺椅上,手邊的小桌上,念佛機仍然念著佛號。不同的是,他順手抄起的,是一把新置的景德鎮紫砂壺。舅舅說,看,來喝茶的客人多了,我還新招了個徒弟呢。
果然,我看到一位比舅舅小不了多少的老漢,在幫舅舅照看生意呢。
后來我又知道,舅舅的這個徒弟,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老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