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渡邊林子
- 和烏鴉一起飛翔
- 南北王
- 4368字
- 2025-06-18 20:06:10
去年秋天,我與老木在城郊合租了一套房子,目的是各自為書商趕制一部20萬字的長篇小說。但沒過多久,老木便因家中有事不得不打道回府,剩下我一個人孤軍奮戰。
一個人當然自由自在,幾天不出門,幾頓不吃飯,也不用擔心有人來管。但一個人承擔一套房的租金,就有點太貴了。這情況房東知道后,問:要么再找個人與你合租?我雖不太情愿,但還是點了點頭。兩天后,我正在室內穿著睡衣編織一個愛情故事,門被敲響。是房東,身后還站著個女孩。房東對我說,她是大學生,在報社上班。又對那女孩介紹,這位是作家,寫什么……小說的,怎么樣?女孩笑著向我點頭。進屋看了房間,女孩說不錯,下午就搬過來。
這個女孩就是渡邊林子。她搬東西過來時,是一個人。她東西不多,衣服被褥,一些書加一些女孩子必不可少的用品。床和桌椅,是老木留下的,她正好可以用。
說實話,她一來就給我一個深刻印象。那天下午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我和老木弄得臟亂不堪的衛生打掃了個一干二凈。從她的住室到客廳、廚房、衛生間,最后她又乘勝前進,連我的房間也沒放過。當時我正忙著讓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在XJ的博斯騰湖畔久別重逢,因此對她的勞動不但沒大加贊賞,還有點極不耐煩:你能不能不隨便打擾我?。?
我是后來聽到哭聲才注意她的。當然,我先發現了被她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地板和門窗,然后才循聲發現了她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哭鼻子。我有點困惑地問:怎么哭了?哪里碰傷了嗎?她不出聲,卻淚光閃閃地瞪了我一眼。很有點莫名其妙。我正要轉身走開,她在背后狠狠地說:什么了不起,不就寫個破小說么!
我回頭,正想問明白她對我恨從何來?卻見她早已收了淚,并質問,剛才我好心為你拖地板,你怎么好意思趕我出來?我一拍腦門,這才豁然明白事端起因,急忙道歉又致謝,直到她不計前嫌坐到我書桌旁的沙發上為止。
其實渡邊林子是個挺不錯的女孩,不太漂亮,也不太丑,還有點兒芝蘭之氣。她看我的小說手稿,然后又笑又說。我試探她對男女合租同住有何看法?她說那要看跟什么人了。在一個屋頂下生活,朝夕相處,安全當然第一,不過對方不讓人討厭也很重要。我就笑說,看來我還不太惹人討厭?。克樕暇头浩鹨黄t,半天說,我小時候就喜歡寫寫畫畫,對作家、畫家什么的崇拜得要命……上了大學就想,今生一定也要寫本書出來!
我從書柜中找出一本幾年前出版的詩集《別在天亮時找我》送她,她接過書,馬上大叫:哇!你是孤煙直呀?中學時我就讀你的詩了,想不到在這里會遇到你……看來,也許真會有一個故事,會在某一天被人去紀念呢……
晚飯是和渡邊林子一塊吃的,因為做飯的炊具她一件也沒有。好在她人勤快,在我寫稿子的時候,她已把飯菜做好了。我心中就有點感動,對她說:那個,哦,什么林子啊,以后咱們就一塊吃好啦,我負責采買,你負責做,怎樣?她笑答:好呀,只要你不怕吃虧就行。
生活中突然有了一個女性,有了笑聲和溫情,讓我既欣喜又有點找不到北,還有點不可思議的荒誕感。我們剛剛認識,是同在一個屋頂下的房客。我們還很陌生,卻又這么親如一家。晚飯后我去金水河邊散步,她走在我身邊,談她大學時期女生間的逸聞趣事,聽得我大笑不止。說到激動處,她那樣自然地將手挎在我的臂彎上。我感到身邊這個叫渡邊林子的女孩,仿佛是我分離多年又重逢的妻子或情人。
我們鄰室而居的第一個夜晚,我失眠了,直到次日凌晨2點多,還是無法入睡。我聽到她幾次從室內去衛生間的腳步聲,開門關門聲,水的嘩嘩聲……后來終天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卻聽到床頭邊有什么東西在響,難道……我睜開眼望望,什么也沒有。響聲又起,我知道是室內溜進了一只老鼠。我下床,那老鼠溜進客廳。我追進客廳,老鼠已不知去向。我正要進廚房檢查,就聽渡邊林子在屋里驚叫起來,接著門被打開,驚慌地沖到我面前喊:有老鼠!有老鼠!并緊緊抱住了我。這時我發現她身上只有乳罩和褲頭,連拖鞋都沒穿。她的胸部起伏著,緊緊壓在我胸上,把臉伏在我的肩頭。我一下子有點眩暈,有點喘不過氣。她大概是將我當成她的未婚夫什么了吧。當然,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未婚夫。當然我能做的,就是任她那樣抱著我,并用手在她光滑的手臂和肩上輕撫,口中說著沒有事沒有事的……可能當時我眩暈之后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一樣被灼烤得難受……不過我其實什么也沒干,只是在沙發邊陪她坐了一會,當她突然意識到什么時,便匆匆跑回了自己房間。她沒有關門,也沒有開燈。看來她是個不夠膽大的女孩,我也一樣,所以我也沒關門,但開著燈,這樣便于老鼠再進犯時,她可以順利地逃過來求救。
無論如何,一個故事開始了,并且,很有點戲劇性。既然上帝將一對孤男寡女放在一塊,又讓他們互不反感或痛恨,如果什么故事也沒有,就不但違了天意,也不合人情。但要命的是,第二天我必須去南方的一個城市參加一個筆會,這是兩周前答應過了的,不去會很對不起主持筆會的那位朋友。
當我提了旅行包向渡邊林子辭別時,她半天才說,是不是我打擾了你?我說當然不是,其實我很感謝你。除了有點膽小外,你是個很不錯的女孩,我說著還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她說,那你什么時候回來?我說很快的,大概一個星期就會回來的,你不會在我不在時逃走吧?她說不會,我等你回來。
這是我參加的所有筆會中,最心神不定的一次。那位主持筆會的朋友似乎感到了我的魂不守舍,問:是不是有了什么問題?我說問題倒沒有,但有了一點心思。他說能不能講出來給我聽聽?于是向他講了渡邊林子。他啪地在我肩上來了一掌,說馬上回去把你的故事進行到底,然后寫了給我,一言為定。我說去你的吧,誰知道將一個故事進行到底要付出多少白天和黑夜啊!
但我還是在筆會還沒結束,離開渡邊林子只有三天的時候就匆匆踏上了歸程。因為有一個女孩說她在等我,這讓我有點心醉。但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自千里之外飛回,在傍晚時分迎著城市的萬盞燈火,用鑰匙打開那扇位于市郊的房門時,我看到的是渡邊林子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一起。他們正在吃飯。渡邊林子見我進來,楞了片刻,說你不是要一星期才回來嗎?怎么這樣快?我說我有病哦,就提前了。渡邊林子看了看那男人,對他說,這就是我對你說的作家孤煙直先生。那男人就從座位上站起身,有點羞澀地說,我叫賈假,真假的假。我一下聽笑了,與他握手并贊聲不絕:好名字。好名字。絕對!
但我很累。我對渡邊林子和賈假說,你們慢慢吃,我先休息一下。我打開房間的門,進去,關門。躺在床上,心想,媽的,我急急奔回來作甚?太無恥了!又側耳細聽外面,卻什么聲音也沒有。真奇怪。但我確實累了,就試著入夢,不久就真的睡著了。
不知為什么,我被扣在一只木盆下面,里面黑古龍冬的,什么也看不清。有人在敲木盆,邦邦邦,邦邦邦。敲什么敲,想敲死我呀?我一用力,將木盆頂了起來——睜開眼,原來是在做夢。邦邦邦,真有人在敲,是門響。開門見渡邊林子在門口站著。她說,你真的病了嗎?我笑笑,沒答話。她又說,還沒吃飯吧,給-——那是一袋包子,還熱著。我問,他呢?她說你問小賈吧,他走了。是我同學,你是不是不太歡迎?我忙打哈哈:哪敢哪敢,我-——渡邊林子沒讓我說下去,催我快吃,說吃完去陪她看電影。我說,有票呀?她說是小賈送來的,現在借花獻佛,請你啦。
騎車去紫羅蘭影劇院,用了20分鐘。我們進的是情侶廳??磥碣Z假縱不是渡邊林子的情侶,也是一個可愛的追求者無疑,心中便有點對他憐憫起來。難道渡邊林子對我“一見鐘情”?且不去管,一切聽從命運安排吧,看一江春水如何看東流?
電影是一部好萊塢大片,片名叫《死去活來》,大概是講述一對分屬不同政治集團的男女間諜,受命去竊取同一份絕密情報,由敵對到相愛又雙雙被追殺,最后終于逃出魔掌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一開始我倆都裝模作樣,很正經地看著影屏上的人亂跑亂說。但那天晚上“老鼠事件”的“陰影”卻比電影更有刺激性,似乎我們都在等待著一件事情的發生。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喂,老兄,別假正經了,啤酒就在手上,不喝是不是太虛偽了?于是,我的右手動了一下,渡邊林子的左手就被我握住了。我又伸出左手,對她說,把那只手給我!她很聽話,很乖,就扭過身來把右手遞到我的左手中。握手握了約有三分鐘,我就松開了,開始輕舒雙臂,渡邊林子猶如一只歸巢的小鳥,就那樣輕吟著撲落在我懷中。接著是火熱的唇,牙齒的碰撞聲……后來渡邊林子說,你好狂呀,要把我的舌頭吃掉了。
從情侶廳走出來時,我們已經很像情侶了。渡邊林子像一件風衣搭在我的手臂上,長發如瀑的頭也歪在我肩上作小鳥依人狀。我這時就有點勝利者的小幸福和陶醉感。再展望一下“未來”,兩個小時以后,我們會干些什么呢?心中又有點偷獵者的忐忑。
我和渡邊林子是唱著黃梅戲回住處的。自行車載著我們在初冬的街道上飛馳而過,我唱“天上的鳥兒成雙對”,她就接“地上的人兒配成雙”。我又唱“從此再不受那煎熬的苦”,她則唱“夫妻雙雙把家還”-——接著我倆放聲大笑了幾聲,就一齊止住了。我偷偷看她,發現她也在偷偷看我。真是妙不可言!人哪,只有人才會如此又羞恥又張揚。又怕被發現,又唯恐別人不知道。
我們手挽手上樓,開門,進屋,擁抱,接吻,接著一起倒在她床上……正當我要解除她全部的“武裝”時,她拿開了我繼續深入的手,說孤-——煙直,今夜不行,我們太快了,我還沒想好,也許——明天,也許后天——會給你——,她主動脫光了上身,將高聳的乳房壓在我臉上,然后是吻。我們都有點喘不過氣——但我還是在凌晨3點多的時候離開了她的房間。在我拿著衣服對她道“早安”時,聽見她的抽泣,我又吻了她一下,并替她抹了下眼淚,而后回了自己房間睡覺。她起身拉我,但我已顯得精神萎糜,垂頭喪氣。
我知道在這種事情上我很脆弱,極易受傷害。往往在一次被拒絕之后,就會喪失重新嘗試的勇氣。這大概也是我在生活中為什么無所作為的原因。因為要追求就難免會失敗,而我怕失敗,所以就只好不去追求。
渡邊林子是第二天走的。當時我正在趕寫稿子,出版商已打電話催稿了。幾乎沒有什么跡象,早飯我們吃得好好的,她煎了四個荷包蛋,我去街頭買了油餅和酸奶,一邊吃我們還一邊說星期天去環翠峪旅游的事。
上午10點多,我聽到她的房門響了一聲,接著聽到她下樓的聲音。我停筆站在窗前時,恰好看到她騎車離去的背影。我想她大概是因為怕影響我寫作才不辭而別的吧。也許是去報社了。中午就會回來。也許是去買東西,一會就回來。
中午渡邊林子沒回,晚上也沒回。我有點坐不住了。想打傳呼或電話給她,這才發現她什么也沒留給我。直到兩天后我在街頭游蕩了半夜回來,發現房間門大開,渡邊林子的室內已空空如初。這時我已意識到,渡邊林子就在離我不遠的某個陽臺上或窗玻璃后面,她在看著我心神不寧不知所措的狼狽相。后來我去她說的那家報社打聽,人家說根本就沒這個人。并且我還發現連渡邊林子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從此以后,我便有了夜晚在街頭游蕩的習慣。我也許希望能湊巧碰上她,或者是被賈假或是被別的什么人逼進一個角落中痛揍一頓。但卻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