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硝煙味，隨著教室后墻上那個用紅筆狠狠畫出的倒計時數字日漸濃烈。空氣里漂浮著粉筆灰、汗水和一種名為“中考”的、無形的焦灼壓力。王海生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卻常常飄向窗外灰撲撲的天空，或者落在前排林暮暮那挺直的、顯得格外單薄的背影上。

書桌抽屜里，除了永遠做不完的試卷和習題集，還藏著一個與這緊張氛圍格格不入的秘密——幾張被翻得起了毛邊的、字跡密密麻麻的報紙證券版。那是他從父親王建用來墊工具箱的舊報紙堆里偷偷撕下來的。起初只是偶然瞥見上面那些曲折跳躍的紅綠線條，覺得新奇。后來，他鬼使神差地撿起了其中一張。

那些被稱為“K線”的圖形，像某種神秘的地圖，又像記錄生命起伏的心電圖。旁邊標注著“開盤價”、“收盤價”、“成交量”……這些陌生的詞匯組合在一起，卻奇異地在他眼前展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他看不懂那些復雜的公司名稱和財務術語，卻本能地被那些數字的漲跌、線條的起伏所吸引。它們冰冷、精確，沒有校園里復雜的人際傾軋，沒有張猛那種令人窒息的蠻橫，也沒有父親修車時沉悶壓抑的喘息。它們只遵循著某種看不見的規則，漲就是漲，跌就是跌，像數學題一樣，似乎有跡可循。

一次物理課，老師講到能量守恒定律。王海生盯著課本上的公式，腦子里卻突然閃過報紙上那些K線的形狀。上升的能量積累，下跌的動能釋放……它們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守恒？這個念頭讓他心頭猛地一跳，仿佛在黑暗的迷宮里摸到了一根若有若無的線頭。

放學鈴聲一響，王海生像離弦的箭，第一個沖出壓抑的教室。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走向修車鋪的方向，而是腳步一轉，鉆進了學校后街一家煙霧繚繞、空氣混濁的“極速網吧”。這里充斥著劣質香煙味、泡面味和少年們大呼小叫打游戲的喧囂。王海生摸出省下的幾塊零花錢，開了一臺最角落的機器。

笨重的CRT顯示器閃爍著幽幽的藍光。他笨拙地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框里輸入記憶中報紙上的詞匯——“股票”、“K線”、“成交量”。搜索引擎彈出一大堆陌生的網站鏈接。他點開一個名為“股海淘金”的論壇。

瞬間，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在他眼前炸開！屏幕上滾動著無數他從未聽過的名詞：“莊家”、“散戶”、“拉高出貨”、“割肉止損”、“市盈率”、“MACD”……論壇帖子里充斥著各種情緒化的發言：“明天漲停！坐等數錢！”“狗莊不得好死，套死老子了！”“抄底！機會來了！”紅色的數字代表上漲，綠色的代表下跌，滿屏的紅綠跳躍閃爍，像一場無聲而激烈的戰爭。那些冰冷的數字和線條，在這個虛擬的空間里，被賦予了生命，牽動著無數陌生人的喜怒哀樂，甚至身家性命。

王海生看得眼花繚亂，心臟卻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手心沁出細密的汗珠。這感覺，比第一次牽林暮暮的手時還要緊張和興奮！他像一塊干燥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屏幕上那些爆炸般的信息，盡管大部分對他來說如同天書。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那些不斷變化的數字，看著代表“深發展A”的那條曲線在一個小時內的起伏波動，那小小的波動背后代表的資金流動，是他父親王建在修車鋪里埋頭苦干一年也未必能賺到的數目！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沖擊力擊中了他。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在這個世界運轉的表面之下，存在著另一種更強大、更冷酷、也更誘人的規則——金錢的規則。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受地域的限制，甚至超越了拳頭和暴力。它冰冷、精確，卻充滿了致命的魅力和無限的可能性。它像一道強光，驟然刺穿了向陽鎮這個狹小天地的的穹頂，讓他看到了外面那個龐大、復雜、充滿機會也遍布陷阱的金融叢林。

“海生哥？”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疑惑在身后響起。

王海生渾身一僵，像做賊被當場抓住，手忙腳亂地想要關掉瀏覽器窗口，卻緊張得點錯了地方，屏幕上紅綠閃爍的K線圖依舊刺眼地亮著。

林暮暮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手里還拎著裝著水果的塑料袋。她微微蹙著眉，清澈的眼睛里帶著不解，看著屏幕上那些跳躍的數字和奇怪的圖形：“你…在看什么？這些…是什么東西？”

王海生猛地轉過身，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興奮紅暈，眼神卻因為心虛而有些閃爍。他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試圖解釋，聲音卻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暮暮！你看這個！”他指著屏幕上一條剛剛開始向上攀升的綠色曲線，“這叫股票！你看這個‘深發展’，它剛才還在跌，現在開始漲了！這背后…這背后是錢！是好多好多錢！數字在動，錢就在流動！”

他的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一種林暮暮從未見過的、近乎狂熱的光芒。那光芒如此陌生，如此灼熱，讓她心頭莫名地一緊。

“數字…錢？”林暮暮困惑地重復著，目光從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紅綠線條，移回到王海生興奮得有些變形的臉上。她看不懂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更無法理解它們和王海生口中“好多好多錢”之間的聯系。她只感覺到，眼前這個熟悉的海生哥，似乎被屏幕里的什么東西魘住了，那眼神里的光，讓她感到一絲不安的疏離。

“對！數字！它們有生命！它們講道理！”王海生激動地抓住林暮暮的手腕，力氣大得讓她微微吃痛，“比拳頭講道理！比…比什么都講道理！你看，漲了就是漲了，跌了就是跌了，清清楚楚！只要你看懂了規律，就能…”他頓住了，后面的話似乎太過遙遠和狂妄，他自己也說不下去，只是用力地揮了一下拳頭，眼睛里閃爍著野草般狂野的憧憬，“就能改變一切！”

網吧里嘈雜的游戲音效、少年們的叫罵聲、劣質香煙的氣味，在這一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王海生沉浸在那個剛剛向他敞開大門的、由數字和規則構筑的新世界里，激動得難以自持。而林暮暮看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睛，看著他因為興奮而微微扭曲的面容，看著他緊緊抓著自己手腕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一道無形的、冰冷的裂痕，正悄然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

那裂痕的一邊，是她熟悉的、帶著機油味和少年體溫的修車鋪隔間；另一邊，則是屏幕上那些跳躍閃爍、她完全無法理解的紅綠數字，以及它們所代表的、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龐大而陌生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