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七月】
【青州府·張宅】
張繼棠的書房內,沉水香在鎏金狻猊爐中裊裊升起,窗外樹影婆娑。
“芾霖,昭寧差點被安東衛的人帶走,這事兒......”七叔公推門而入,話音未落,張繼棠已抬手示意。
“七叔,你不來,我也正要尋你?!彼曇舻统粒讣鉄o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那方“海隆鹽號”的銅印,“雷剛已向我稟過,那王承憲我也派人打聽過了,”他頓了頓,目光微沉,“王承憲是王憲之子?!?
七叔公瞳孔微微一縮:“王憲…?我想起來了,嘉靖二十三年抗倭的王指揮使?”
“正是?!睆埨^棠起身,推開雕花槅扇,暮色斜照在墻上懸掛的《山東運河泉源圖》上,這幅圖標注了山東所有水系運輸線路。
“當年,我們還在莒南老家。父親早逝,家業剛起就風雨飄搖,全靠七叔您帶著我苦苦支撐。”他喉結滾動,聲音微啞,“豈料那倭寇又趁火打劫....若非王憲大人率水師出海截擊,我們恐怕早已家破人亡。”
七叔公沉默良久,目光投向遠方,緩緩道:“那年倭寇來犯,真是一場浩劫啊。他們放火燒了鹽場,殺害官兵,劫掠糧錢,還擄走了鎮上好幾個婦孺。那些被擄走的人家,都道是再也見不著親人了......”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可誰曾想,后來竟都被救回來了!”
“但不久,王大人卻遭到彈劾,調離了安東衛,我們這些年…與那王家也不曾有往來?!?
他忽然轉身,目光如炬:“可如今,他兒子王承憲剛任安東衛僉事,掌石臼所,就微服私訪,稽查倭貨——必是得了什么風聲。”
七叔公眉頭緊鎖:“前幾日,他與昭寧在東關街相遇是偶然,還是......”
“當是偶然!”張繼棠猛地截斷,沉默片刻。
“無論如何,”張繼棠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七叔,“你著手給寧兒選幾個女護衛吧,日后她總要打理海隆鹽號的生意,一個女子出門,就跟著妙音那丫頭,太不安全?!?
“女護衛,這個主意好,我這就去辦?!逼呤骞c頭,卻又遲疑道,“只是......寧兒才十四歲,性子純善,又自幼錦衣玉食,對這商場無情、世道險惡還所知甚少,現在是否要將這些擔子壓在她的身上?”
“我明白,此事還是容我想一想?!睆埨^棠閉了閉眼。“所以,許多事,還得勞七叔多費心?!?
七叔公深深看他一眼,終是鄭重頷首:“放心?!?
待七叔公離去,張繼棠獨自站在窗前,忽然低聲喃喃:“爹,兒子不孝......”
他抬手撫過案頭賬冊,“兒子已經年逾四十了,膝下人丁單薄,昭寧雖然聰明、乖巧,但畢竟是兒女身?!?
“這個經商之道,兒子也如履薄冰。當年您說'商道即人道',可何謂商道,何謂人道?兒子始終琢磨不透啊?!?
窗外忽起風,吹得那《山東運河泉源圖》嘩啦作響,千頭萬緒,張繼棠猛地合上冊子,仿佛被燙了手。
【張府·冰壺軒】
冰壺軒內,趙干辦正立在紫檀案幾前給昭寧講課,“這《鹽政利弊考》,是鹽商子弟的命脈。這門學問要講什么,無非三件事——第一,利從何來;第二,禍如何避;第三人如何交。”
“就拿這第一,利從何來講,這“鹽引是明路,窩本是暗門。”
昭寧突然打斷:“海隆鹽行的賬本上'窩價'寫成'修繕費'。
趙干辦一愣:“的確如此。賄賂鹽運司官員,提前鎖定未來幾年的鹽引配額,稱為“窩本”,此乃常例也。
他繼續道:“除此之外,這暗門還有虛報災損。領引十張,實支二十,場官得三,運司得五,余者自取。此也乃常例也?!?
“如若如此,鹽場鹽不夠支取怎么辦?”昭寧蹙眉
趙干辦瞇著眼:“超發部分?自然是讓灶戶日夜趕工補上?!?
話音未落,張繼棠負手而入。
“爹?!闭褜帗牡驗樯洗纹蚯晒澣莵淼準?,會訓斥自己。但張繼棠卻和藹的問道:寧兒對這‘利從何來’如何看???”
“這運司如虎,鹽場如狼,不與肉食,反噬其主。我們要從中獲利,就得喂飽他們?!闭褜庮D了頓,“只是…這肉從何來?”
“是啊。“張繼棠目光深邃,“昭寧可有答案?“
昭寧語塞。
“罷了,今日的課業就到此。爹今日要啟程和趙干辦一起去濤雒鹽場——那里新出產了‘玉華鹽’?!?
“老爺,玉華鹽,可是直供光祿寺的貢鹽?”趙干辦聞言激動。
“正是?!睆埨^棠撫須。
“若我們也能拿到這貢鹽的鹽引,經光祿寺直供親貴,雖說這產量不及普通鹽,但利潤可十倍于普通鹽?!壁w干辦搓著手:“那我們到時候。。?!?
“到時候,我們就不需通關節,廣引額了!”
“濤雒鹽場?”昭寧眼睛一亮“女兒想和爹爹同去!”
“不可!”張繼棠斷然拒絕;“自從你八歲那年跌落鹵池,險些喪命,我就再也不許你去濤雒。”
“爹,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女兒現在大了,怎么會跌落鹵池。”昭寧跺腳。
“好了,此事就這樣定了。”張繼棠不容置疑?!斑@些日子多陪陪你母親,籌備五日后的府宴。等爹回來。”
“哦?是有什么喜事?!闭褜巻柕?。
張繼棠只補了句:“還有,你七叔公正在為你擇選女仆護,出門跟著爹放心,回來便帶你見見,讓你親自挑選?!?
聽到擇選女護衛,昭寧頓時轉嗔為喜。她想起了水滸里的故事?!半y道這女護衛都像那顧大嫂、孫二娘、扈三娘那樣?”
想到這里,她喚出妙音?!皞滢I,我們去醉仙樓?!?
【青州府·醉仙樓】
醉仙樓二樓的聽雪閣里,湘妃竹垂下,妙音靜立在側,昭寧坐著正在品茶。她突然一蹙眉:“這六安松蘿真苦。”
簾外是說書先生醒木一拍,今日沒講到《水滸》女將,講的倒是《水滸傳》里“燕青智撲擎天柱”的段子——
“那燕小乙佯裝不敵,待擎天柱撲來時,忽使個'鷂子翻身',反將那廝摜下擂臺!”
臺下喝彩聲四起。
“寧妹妹也愛聽《水滸》?”一道清朗聲音傳來。昭寧抬頭,只見萬振林一襲素白直裰掀開竹簾,含笑踏入:“方才見聽雪閣來了人,便知是你?!彼p拂衣擺,在昭寧對面坐下,“這閣子平日都是姑父包下,今日難得見你在此?!?
昭寧挑眉:“萬公子不在明倫堂治學,倒有閑心聽市井話本?”
萬振林輕笑:“我聽說表妹也日日在‘聽雪閣’聽講,今日也得閑來聽這市井話本?”說著在昭寧對面坐了下來。
昭寧微微一驚,這“聽雪閣”是父親專為自己設在耳房的聽講之處,萬振林竟然知道確切的名字。
“萬家哥哥可是在揶揄我?”
“哈哈,不曾不曾?!比f振林搖頭。
“這《水滸》故事快意恩仇,多有趣呀?!闭褜幵捓锪髀冻隽w慕:“特別這水滸女將,個個身手了得,來去自如?!?
“不過,朝廷里現在有人抨擊這話本‘倡亂誨盜’。”萬振林稍稍頓了一下,“哈哈,不過我倒覺得這樣的說法太過夸大其詞。這水滸看似草莽,實在暗藏大義。就譬如這燕青吧——”
簾外說書人的聲音陡然拔高:“那小乙哥褪了青衫,露出雪緞似的皮肉,那身花繡在日頭下活像玉雕上爬滿了春藤——“醒木啪地一響,“道君皇帝當場喝彩:'好個錦體浪子!'”
滿堂哄笑聲中,昭寧卻將茶盞往案上重重一擱。她不喜歡這等粉面繡花的男子,倒愛粗糲些的,譬如......
“寧妹妹這神色,莫不是我方才說的有什么不妥之處?”萬振林突然傾身,衣袖帶翻了一碟松子。
昭寧猛地回神:“哦不......”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鎏金鐲,“我是說,這‘倡亂誨盜‘的評價不過是文人牽強附會。那這燕青后來如何了?”
萬振林斂了笑意,“罷了,不說這《水滸》了?!彼麖男渲谢鲆环饽嘟鹛樱p輕推過案幾:“五日后貴府設宴,姑父的七品’文林郎‘敕牒就要到了?!?
“當真?”昭寧手一抖,茶盞險些脫手?!斑@文林郎是多大的官兒?可是飛玄真君親封?”
“當真?!比f振林點頭,“衡王府長史親自請封,由吏部合議的,七品官,想來我父親也是七品,現在二人是同品級了?!?
昭寧眸光微閃,“花了多少銀子?”
“少說也有500兩吧。”
昭寧臉上浮起笑意:“也值!父親有了官身,往后辦事兒也方便多了。母親、七叔公、祖母定會歡喜。”
萬振林凝視她片刻,輕聲問:“寧妹妹真這樣認為?”
“自然?!闭褜幮σ饕鞯?,“身披冠帶,光耀門楣,為何不歡喜?”
萬振林沉默一瞬,忽而起身拱手:“海岱詩社幾位友人在此,我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