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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笫74章 供銷社的窗口與山巔的教室(下)

就在烏蠻滋佳陷入最深的自我懷疑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驚雷般在岔河山村炸響,瞬間改變了他命運的軌跡。

幾天后,岔河小學那間唯一的土坯教室里,氣氛異常肅穆。中心學校校長李峰,烏蠻滋佳的小學班主任羅光榮,還有那位總是笑瞇瞇的傈僳族女教師古欄花,都端坐在陳舊的課桌后。大隊黨總支書記王向南和生產隊隊長趙大強也赫然在列。講臺前,站著烏蠻滋佳。他穿著自己最好的、洗得發白卻依舊整潔的藍布褂子,頭發被母親段阿英用清水仔細抿過,但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他從未被如此多的目光聚焦過,尤其這些目光來自他敬重的師長和村里最有威望的人。

李峰校長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寂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烏蠻滋佳同志,經公社研究決定,并報縣文教局備案,特聘你為岔河大隊黑松樹埡口小學的代課教師!即日上任!”

“轟”的一下,烏蠻滋佳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后面的話。代課教師?他?那個高考落榜、只會趕馬幫的烏蠻滋佳?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李峰校長嚴肅的臉,又看向羅光榮老師——那位曾經教他識字、鼓勵他考初中的啟蒙恩師。羅光榮老師眼中含著欣慰的笑意,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王向南支書接著開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滋佳!組織上信任你!黑松樹埡口條件艱苦,原來的老教師身體實在撐不住調走了!那里的娃娃不能沒書念!你年輕,有文化,是高中生!又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根正苗紅!這個擔子,你得挑起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滋佳,“雖然是代課,但教好了,也不是沒有轉正的可能!這是組織給你的機會!”

轉正?又是這兩個字!但這一次,它指向的不再是供銷社的柜臺,而是那方小小的講臺!滋佳的心狂跳起來,像揣了只受驚的兔子。巨大的震驚過后,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緊,想說點什么,卻只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我……我……”

“滋佳,”羅光榮老師溫和地開口,聲音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別怕。你當年在班上,書念得扎實,人也穩重。黑松樹埡口的娃娃們,就像當年的你,需要有人給他們打開一扇窗。你去了,把字認全,把數算準,把山里娃娃該知道的道理講明白,就夠了。我們信你。”古欄花老師也在一旁用力點頭,用帶著傈僳腔的漢語鼓勵道:“滋佳!勇敢!娃娃們等你!”

趙大強隊長最后拍板,聲音洪亮:“就這么定了!滋佳!好好干!給咱們岔河爭光!隊里給你記全工分!有啥困難,盡管說!”

滋佳走出那間熟悉的教室時,腳步是飄的,如同踩在云端。深冬凜冽的山風刮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他卻感覺不到冷。代課教師!烏蠻滋佳要當老師了!這個念頭像一團熾熱的火,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燒,驅散了所有的迷茫和陰霾。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空蕩蕩的——趕馬鞭沒有別在身上。他抬起頭,望向村后莽莽的群山深處,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巒疊嶂,落向了那個地圖上幾乎找不到標記的、叫做“黑松樹埡口”的地方。那里,將是他新的戰場。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小小的岔河山村。烏蠻滋佳家那小小的院子里擠滿了人。大叔烏蠻國福、大嬸、老叔、老嬸,母系親戚阿公段勇、姨媽段阿秀、舅舅段阿輝,還有表嫂楊金花、表妹烏蠻阿依都來了,臉上帶著驚奇和掩飾不住的喜氣。大姐烏蠻阿菊挺著大肚子,笑得合不攏嘴,大姐夫力寶憨厚地搓著手。二姐烏蠻阿香和二姐夫段洋、三姐烏蠻阿花和三姐夫章羅也來了,七嘴八舌地說著恭喜的話。弟弟滋桂和小妹阿惠興奮地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寨里人三妞、羅珍、咪彩、王軍、蘇曉霞、余阿登、趙峰也都圍在院子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滋佳當老師了!嘖嘖,出息了!”

“黑松樹埡口啊!那地方,兔子都不拉屎!”

“代課老師也是老師!吃公家飯指日可待了!”

“國程大哥,你家祖墳冒青煙了!”

烏蠻國程站在堂屋門口,古銅色的臉上依舊沒什么太明顯的表情,只是那縱橫的溝壑似乎舒展了一些。他看著被眾人圍在中間、臉上帶著激動紅暈卻努力維持著沉穩的兒子,眼神深處翻涌著極其復雜的光芒——有難以置信,有隱隱的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如同山巖被陽光曬暖般的欣慰。他默默地走到屋角,拿起滋佳那根油亮的趕馬鞭,用粗糙的手指仔細地摩挲著鞭桿上深深的指痕,然后鄭重地把它掛在了堂屋正中最顯眼的墻壁上。

滋佳在喧鬧的人群中,目光急切地搜尋著。終于,他在院門口擁擠的人群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阿秀靜靜地站在一株光禿禿的核桃樹下,身上還系著供銷社那件藍色圍裙,顯然是剛得了消息跑來的。她沒有擠進來,只是隔著攢動的人頭,遠遠地望著他。夕陽的余暉落在她身上,給她單薄的身影鑲上了一道朦朧的金邊。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山澗最清澈的泉水,盛滿了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喜悅和一種近乎崇拜的光芒。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彎著,那笑容比初春的馬纓花還要明媚動人。

兩人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在空中緊緊交匯。沒有言語,沒有動作。滋佳從阿秀眼中看到了全然的信任和無盡的祝福,那光芒瞬間驅散了他心底最后一絲因陌生而產生的忐忑。他對著她,用力地點了點頭。阿秀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她也用力地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像一只輕盈的蝴蝶,飛快地跑開了,藍色的圍裙角在晚風中飄動。

接下來的幾天,滋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他像一塊巨大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一切關于教學的知識。他鉆進小學那間簡陋的圖書室,翻出蒙塵的課本和教學參考書,一頁頁地啃讀,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做筆記,手指被凍得通紅也渾然不覺。他一遍遍地去找羅光榮老師請教,像個剛入學的小學生一樣,問著最基礎的問題:怎么組織課堂紀律?怎么教拼音?怎么讓孩子們聽懂應用題?羅老師不厭其煩,傾囊相授。他甚至去找了古欄花老師,學習用簡單的傈僳語打招呼,因為黑松樹埡口的孩子很多是傈僳族。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都聽得無比認真,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他第一次發現,知識本身,竟能帶來如此巨大的、令人顫栗的滿足感。

出發去黑松樹埡口的前一天,滋佳特意去了供銷社。他不是去買東西,只是想看看阿秀。

阿秀正在柜臺后清點一小堆零錢,硬幣在她纖細的手指間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看到滋佳進來,她臉上立刻綻開笑容,放下手里的錢:“滋佳哥!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滋佳點點頭,目光落在她手指上——那些被算盤珠磨出的薄繭還在。他猶豫了一下,從懷里掏出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著的小包,遞了過去:“給……給你的。”

阿秀疑惑地接過來,打開報紙。里面是一本嶄新的硬皮筆記本,封面上印著“工作筆記”四個紅字,還有一支黑色的銥金鋼筆!這在供銷社都是稀罕物!

“這……”阿秀愣住了,驚訝地抬起頭。

“我看你記賬……用鉛筆,容易花。”滋佳的聲音有些局促,不敢看阿秀的眼睛,“用這個……清楚些。”他想起阿秀在昏暗的供銷社里,就著窗戶的光線,趴在柜臺上用鉛筆頭吃力地記賬的樣子。

阿秀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光滑的筆記本封面和那支冰涼的鋼筆,眼圈瞬間紅了。她緊緊攥著這份珍貴的禮物,仿佛握著滾燙的炭火,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滋佳哥……太貴重了……我……”

“拿著!”滋佳打斷她,語氣帶著少有的堅決,他終于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阿秀,“好好干!供銷社……也好,山埡口也好……路,都在腳下!”他說完,像是怕看到阿秀的眼淚,也像是怕自己再多停留一刻會不舍,猛地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供銷社。陽光透過門框照進來,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阿秀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滋佳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著懷里的筆記本和鋼筆。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和一種沉甸甸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將它們重新包好,緊緊抱在胸前,仿佛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柜臺另一側,錢中從雜志后面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阿秀和她懷里的東西,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又埋下頭去。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烏蠻滋佳背著一個小小的、打滿補丁的行李卷,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是他熬夜整理出來的教學筆記和幾本翻得卷了邊的課本。父親烏蠻國程默默地送他到村口的老核桃樹下。

“阿爹,我走了。”烏蠻滋佳的聲音帶著初出遠門的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烏蠻國程看著兒子,目光深沉。他伸出布滿老繭的大手,用力按了按滋佳的肩膀,那沉甸甸的力量一如既往。然后,他指了指遠處莽莽蒼蒼、通往黑松樹埡口的崎嶇山路,只說了三個字,卻像重錘敲在滋佳心上:

“路,開了。”

滋佳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望去。晨霧在山巒間繚繞,如同流動的白色絲帶。那條蜿蜒向上的山路,在熹微的晨光中,若隱若現,一直伸向云霧繚繞的山巔。那盡頭,就是黑松樹埡口,是他即將站立的三尺講臺所在。他挺直了脊背,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帶著草木氣息的山風,仿佛要將這山的力量吸入肺腑。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岔河山村,看了一眼自家屋頂升起的淡淡炊煙,然后毅然轉身,邁開沉穩而堅定的步伐,踏上了那條通往云深不知處、通往他嶄新人生的山路。

山路崎嶇,晨霧彌漫。烏蠻滋佳的身影漸漸隱沒在蒼翠的山林之中。供銷社的窗口剛剛卸下木板,阿秀系著藍色圍裙,正踮著腳擦拭著玻璃上的灰塵。她下意識地停下動作,目光投向村口的方向,投向那條滋佳剛剛走過的、通往山巔的路。玻璃上倒映著她清澈的眸子,里面映著晨光,也映著遠方那條云霧繚繞的山路,仿佛看到了一個身影,正穩穩地走向云端。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留下幾道清晰的水痕,如同為遠行者悄然畫下的祝福。

山巔之上,云海翻騰,陽光正努力穿透厚厚的云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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