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銅鈴回響:走夷方的馬幫(1)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4719字
- 2025-06-25 08:04:08
一
昌寧縣珠街的深秋,風已帶上了刮骨的寒意。烏蠻滋佳的父親烏蠻國程縮在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門后,只探出半個腦袋。院子里,月光清冷如霜,把偌大的曬谷場照得一片慘白。核桃樹早落盡了葉子,嶙峋的枝椏印在青石板上,像一張張干枯的手掌。
國程的父親阿波蹲在馬廄前,背對著屋子。他身邊立著頭騾“風嘯”,皮毛在月光下泛著油亮的深栗色光澤。阿波手里握著那把磨得溜光水滑的牛角梳,動作不疾不徐,一遍又一遍,梳理著風嘯濃密的鬃毛。每一次梳齒穿過鬃毛,都帶起一陣細碎、清越的叮鈴聲。
那聲音來自風嘯頸下懸著的那枚銅鈴。鈴身不大,黃銅鑄就,日久年深,表面被摩挲得溫潤光亮,只在邊緣處隱約可見幾道細微的磕碰痕跡。鈴舌是一小塊硬木,撞擊著內壁,發出并不嘹亮卻異常清晰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里,一下下敲在兒孑國程的心上,像某種不安的預兆。
梁上棲息的幾只燕子被鈴聲驚擾,撲棱著翅膀,黑影般倏地掠過屋檐,消失在墨藍色的夜空中。
門內灶間的火光微弱地跳動著。國程看見阿媽的身影在昏黃的光暈里忙碌。她將一塊烤得焦黃、散發出蕎麥特有香氣的餅子,仔細地塞進阿爹肩上那個沉甸甸的褡褳深處。褡褳的布料粗糙,邊角已經磨得起了毛邊,里面鼓鼓囊囊,是阿爹這一路的口糧和家什。接著,阿媽又拿出一個小小的布囊,上面用彩線歪歪扭扭地繡著一只威猛的老虎頭,針腳細密。她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把藥囊掛在了阿爹的腰間。一股淡淡的、帶著苦味的艾草和菖蒲混合的辛香氣息,立刻從藥囊口彌漫開來。
“他爹,”阿媽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傳到了阿波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過了鎮康州地界,千萬小心那‘迷魂瘴’。濕氣重,悶得人透不過氣的地方,可不敢多停留……這是我……我跟隔壁劉嬸新學的方子,艾草和菖蒲都是今年新采的,最是驅瘴避穢,你每天……記得聞三次……”她說話間,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捏著阿波那件靛藍色土布褂子的袖口,指節用力到泛白。
阿波停下了梳毛的動作,寬厚的手掌覆上妻子那因常年勞作而骨節粗大的手背,輕輕拍了拍。那掌心布滿厚厚的老繭,是幾十年趕馬幫、勒韁繩磨礪出的印記?!爸懒?,婆娘?!彼穆曇舻统炼鴾睾停裆綕纠锍辆彽牧魉?,“莫操心。這次是跟著李鍋頭搭伙,他走了三趟夷方,熟門熟路,穩當著呢?!?
他轉過身,目光像有感應般,精準地捕捉到門后那雙帶著怯意和依戀的眼睛?!鞍⒊蹋卑⒉ㄕ辛苏惺郑樕系木€條在月光下顯得柔和了些,“過來。”
烏蠻國程像只受驚的小鹿,低著頭,腳尖蹭著地上的塵土,慢慢挪到阿爹身邊。阿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濃烈馬鞍油和辛辣旱煙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家的味道,也是即將遠行的味道。阿爹粗糙的大手探進懷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用細麻繩扎緊的牛皮小袋子,沉甸甸的,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國程知道,那是幾塊能換回鹽巴、布匹的銀元。
“阿程,”阿爹把小袋子鄭重地放進兒子攤開的手心里,少年的掌心立刻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冰涼,“在家要看好你媽,莫惹事,聽阿媽的話。等爹從夷方回來……”阿爹頓了頓,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像是描繪一個觸手可及的美夢,“給你買城里娃用的洋火,一點就著,還有胰子,洗臉洗手香噴噴的,洗得干凈?!?
“爹,”國程仰起頭,十四歲的眼睛里閃爍著好奇和向往的光芒,像落進了細碎的星子,“夷方……真有洋樓嗎?有那種……會自己跑、不用馬拉的鐵盒子?還有……能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樣亮的燈?”他想起村里老人圍在火塘邊講述的那些遙遠而神奇的傳聞,每一個字都帶著異域的光澤。
阿波看著兒子充滿憧憬的臉,笑意加深了些,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他伸出手,用帶著胡茬的下巴親昵地蹭了蹭滋佳的額頭,那微微刺癢的感覺讓滋佳縮了縮脖子?!坝校 卑⒉ǖ穆曇魩е环N確定的暖意,“等爹把這條路摸熟了,走順了,就帶你去!帶你去看那些洋樓,坐那會跑的鐵盒子!”
國程的心被這個承諾填得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他用力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風嘯頸下那枚銅鈴。月光在黃銅的鈴身上流淌,那叮叮當當的輕響,仿佛帶著某種神秘的魔力,牽引著他。就在阿爹轉身去檢查鞍具,阿媽低頭抹眼淚的瞬間,國程的心猛地一跳,一個念頭如同野草般瘋長。他屏住呼吸,手指微微顫抖著,以少年人特有的敏捷,飛快地探向風嘯的頸側。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銅鈴和那截磨損的舊緞帶,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輕輕一扯,再飛快地縮回手,將那枚帶著風嘯體溫的銅鈴和一小截斷開的緞帶,緊緊攥在手心,迅速塞進了自己破舊的褲袋深處。銅鈴隔著薄薄的布料貼著他的大腿,冰涼,卻又像一塊滾燙的炭火。
二
第二天天還未亮透,濃重的晨霧像乳白色的紗?;\罩著珠街。馬幫在村口戛黑集結。十幾匹騾馬噴著響鼻,蹄子不安地刨著濕冷的土地,背上馱著捆扎嚴實的茶葉、土煙和幾匹沉甸甸的土布。李鍋頭李長順,一個精瘦、黝黑、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的漢子,站在隊伍最前面,嘴里叼著短煙桿,噴出一口辛辣的煙霧。他掃視著隊伍,最后目光落在阿波身上,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阿波最后看了一眼送行的妻兒。妻子緊緊抿著唇,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只是用力地朝他揮手。國程站在阿媽身邊,小臉繃得緊緊的,一只手插在褲袋里,死死地攥著那枚偷來的銅鈴,手心全是汗。阿波的目光在兒子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揮了揮手,牽起風嘯的韁繩,轉身匯入馬幫的行列。
騾馬的蹄聲和銅鈴聲混雜著,在青石板上踏出雜沓的聲響,漸漸遠去,最終被濃霧吞沒。國程看著那消失在霧靄中的背影,褲袋里的銅鈴像一顆不安分的心,沉甸甸地墜著。
馬幫的隊伍像一條沉默的長蛇,在滇西無盡的山巒間艱難蠕動。山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幾天后,他們抵達了令人聞之色變的“鬼見愁”崖。腳下的路仿佛被巨斧劈開,緊貼著刀削斧鑿般的絕壁蜿蜒。一邊是幾乎垂直向上、望不到頂的巖壁,另一邊則是深不見底的幽谷,谷底傳來瀾滄江沉悶而持續的咆哮,如同被困的巨獸在瘋狂撞擊著牢籠。
阿波緊緊牽著風嘯的韁繩,走在隊伍中段。每一步踏出,腳下的碎石都簌簌滾落,墜入那令人頭暈目眩的深淵,瞬間被咆哮的江水吞沒,無聲無息。冷硬的江風帶著濕漉漉的水汽,刀子般刮在臉上。風嘯似乎也感到了危險,步伐格外謹慎,噴著粗重的鼻息。它頸下本該懸著銅鈴的地方空蕩蕩的,只留下一圈被毛色覆蓋的淺痕。
“阿波!”前面傳來李鍋頭壓低的喊聲,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勒住自己的頭騾,指著前方一處狹窄的、被白色霧氣完全籠罩的河谷出口,“把防瘴藥囊捂緊了!捂實了!前面就是‘迷魂瘴’,沾上皮肉,能爛到骨頭里去!”
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腥甜氣息,隨著山風撲面而來,鉆進每個人的鼻孔。那味道詭異至極,甜膩中夾雜著腐肉般的腥氣,正是老人們口中說的“鬼喘氣”。隊伍的氣氛瞬間繃緊到極點,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腰間的藥囊被捏得緊緊的,艾草和菖蒲混合的辛烈氣味被激發出來,試圖對抗那股甜腥。
馬幫小心翼翼地沿著河谷邊緣最干燥、霧氣最稀薄的地帶挪動。白霧像有生命的活物,絲絲縷縷纏繞過來,粘在皮膚上,帶來一種濕冷的、令人極不舒服的滑膩感。突然,隊伍后方傳來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阿波猛地回頭,只見走在隊尾的張老五,那個一路上總是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的漢子,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珠暴突,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身體篩糠般劇烈抽搐起來。他踉蹌著想要抓住旁邊的騾子,卻一頭栽倒在地,口鼻中涌出大量粉紅色的泡沫,帶著刺鼻的腥甜味。
“老五!”有人驚叫出聲。
李鍋頭臉色鐵青,動作卻異常冷靜。他“唰”地一聲拔出腰間的砍刀,刀身在霧氣中閃著寒光,卻沒有上前一步?!皼]救了!”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瘴氣入血,神仙難救!都別靠近!繞開!快走!”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殘酷。
三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每個人的心臟。沒有人敢再看地上那還在抽搐的同伴,更沒有人敢去觸碰那詭異的粉紅色泡沫。馬幫的隊伍瞬間加速,幾乎是小跑著,帶著一種倉皇逃命的狼狽,遠遠地繞過張老五倒下的地方,沒有人敢回頭。阿波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口鼻,藥囊的辛烈氣味沖得他鼻腔發酸,卻絲毫壓不住心底那股滲進骨髓的寒意。他腰間的砍刀柄被汗水浸得滑膩,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前方白茫茫的霧氣無邊無際,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傍晚時分,殘陽如血,將西天染成一片凄厲的橘紅。馬幫終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抵達了一座破敗的山神廟。廟宇荒廢已久,斷壁殘垣,神像早已面目全非,只留下一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屋頂。眾人卸下貨物,在廟堂中央生起一堆篝火。跳動的火焰驅散了廟內陰冷的潮氣和幾分恐懼,卻也映照著每個人臉上揮之不去的沉重。
廟外的山林深處,傳來野狼悠長而凄厲的嚎叫,此起彼伏,如同為白日死去的張老五唱起的挽歌。阿波把風嘯拴在廟內一根還算結實的柱子上,習慣性地去摸腰間的旱煙袋。煙袋浸透了河谷的濕氣,里面的煙絲摸上去軟塌塌、濕漉漉的,根本點不著。他煩躁地甩了甩煙袋鍋子,一股沮喪感涌上心頭。
“省著點抽吧,老弟?!崩铄侇^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他遞過來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煙袋,“喏,我的。等到了夷方地界,上好的煙絲,那可比銀子還金貴?!?
阿波感激地接過,捏了一小撮塞進自己冰涼的煙鍋。煙草的辛辣氣息被火苗點燃,裊裊青煙升起,稍稍撫平了他緊繃的神經。他靠著冰冷的土墻坐下,篝火的暖意包裹著身體,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就在這昏沉欲睡的邊緣,一種異樣的震動感猛地穿透了地面!由遠及近,密集而急促!不是騾馬沉重的蹄音,更像是輕捷的奔馬!
李鍋頭如同被烙鐵燙到,“騰”地站了起來,眼中睡意全無,瞬間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沒有任何猶豫,一腳狠狠踩進篝火堆,燃燒的木柴四散飛濺,火星亂舞,廟內瞬間陷入一片濃重的黑暗!只有門外慘淡的月光勾勒出殘破的門框。
“土匪!”李鍋頭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火的鋼針,扎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余下廟外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的馬蹄聲,像鼓點敲在瀕死的心臟上。阿波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憑著記憶,手腳并用地向廟門方向摸索,后背緊緊貼在冰冷的土墻上。黑暗中,能聽到其他馬幫弟兄們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抽刀聲。阿波的手摸到了門框旁倚靠著的那桿老舊的單筒獵槍——這是他爹留下的唯一遺物。冰冷的槍管入手,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他熟練地掰開槍機,手指扣住了扳機。
廟外,月光慘白地灑在荒地上。十幾個蒙面的漢子騎著快馬,如同從地底鉆出的鬼魅,無聲地圍住了山神廟破敗的門口,堵死了所有出路。為首的一個漢子格外高大,臉上橫亙著一道猙獰的刀疤,在月光下像一條扭曲的蜈蚣。他勒住馬,對著黑洞洞的廟門,聲音嘶啞地喊道:“廟里的朋友!留下你們的貨!我們兄弟求財,不要命!識相的,放你們一條生路!”
廟內死一般的沉寂。
李鍋頭蹲在阿波側后方不遠處的陰影里,眼神銳利如鷹。他朝著阿波的方向,極其輕微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那是一個動手的信號。
阿波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葉。他猛地側身,將獵槍槍管探出殘破的門框縫隙,憑著感覺,朝著疤臉漢子馬前的地面,狠狠扣動了扳機!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死寂的夜里炸響!槍口噴出的火焰瞬間照亮了阿波因用力而扭曲的臉。子彈打在疤臉漢子馬前幾步遠的巖石上,迸濺起一簇刺眼的火星和碎石!
馬匹受驚,嘶鳴著人立而起!土匪們顯然沒料到對方竟敢搶先開火,一時間陣腳大亂!
“媽的!找死!”疤臉漢子驚魂甫定,惱羞成怒地咆哮起來,“給我打!一個不留!”
剎那間,廟外火光連閃!砰砰砰的槍聲如同爆豆般響起!子彈嗖嗖地射入廟內,打在土墻、柱子上,濺起陣陣煙塵,木屑橫飛!一顆子彈擦著阿波的耳邊飛過,帶起的灼熱氣流燙得他臉頰生疼。
“沖出去!從側門!”李鍋頭的聲音在混亂的槍聲中如同驚雷!他猛地拉開側面一扇搖搖欲墜的破木板門,率先揮舞著砍刀沖了出去!其他弟兄們緊隨其后,發出野獸般的吼叫,手中的砍刀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道冰冷的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