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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笫15章 山中野花靜靜開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3546字
  • 2025-06-20 07:53:38

春天釆了,漫漫的野花漫山遍野地開放,這時,也許不會有人注意到不登大雅之堂的椎栗樹,它那終年綠得發亮的葉簇間,正慢慢地透出蜜白色的小花。那花朵雖無嬌姿媚態,卻樸實玲瓏;那香馨雖為文人雅士不齒,卻濃郁剛烈。何止是花香,隨手折下一根枝丫一聞,竟也是香的,椎栗花的一樹香氣遠遠地就能聞到,仿佛在向人們提醒它的存在。然而,人們對流俗的椎栗花是不介意的,它在山野中孤獨地花開花落,為山里人奉獻解饞的口頭果實——椎栗果。寫蠻滋佳卻愛椎栗花的純樸忠實,堅毅忍耐。它不嬌生慣養,山野曠地隨處為家;也不懂賣弄風姿,更不計較世人的冷遇,照例吐出滿枝濃香、滿樹果實。椎栗花樹根扎得很深,長得高大,枝葉繁茂。既是美的象征,也是蓬勃生命力的寄托。這種高尚的品質,使烏蠻滋佳想大姐。

每逢著趕街的日子,日頭還沒翻過東邊的山梁,街子口的老核桃樹下就聚了人——彝家漢子羊毛掛子沾著晨露,姑娘們彩裙在霧里一閃一閃,騾馬的鈴鐺聲碎成一串,和著山那邊飄來的山歌聲,把整條街子灌得滿滿當當。

烏蠻家的土屋就在街子尾,三間茅草頂的房,屋里最金貴的物件,是阿菊壓在木箱底的那本算術課本,紙頁邊角卷得像老煙葉,扉頁上用鉛筆寫著“烏蠻阿菊”四個字,筆畫間還留著小學老師用紅墨水改過的痕跡。烏蠻家三個姑娘,大妹二妹都只在掃盲班認了幾個字,唯有阿菊,念完了五年級。放學路上,她常蹲在田埂上,用小木棍在泥地里演算,算生產隊的工分,算家里的包谷能磨多少面,算山那邊的云什么時候會下雨。

生產隊的記分板就立在曬谷場邊的老梨樹下,一塊刷了黑漆的木板,阿菊握著竹筆站在板前時,總有幾個半大孩子趴在矮墻上瞅。她手腕一翻,粉筆灰簌簌落在藍布褂子上,“張三,犁地三分;李四,割稻五分”,數字寫得又快又清楚,像撒在石板路上的白豌豆。有人背后嘀咕:“女娃家讀那么多書有啥用,還不是要嫁人生娃?!卑⒕章犚娏?,竹筆頓了頓,接著往下寫,心里卻像被小石子硌了一下——她算得清工分,卻算不清自己的日子會怎么走。

那年阿菊十六歲,辮子粗得能拴住小牛犢,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時,右臉頰有個淺淺的梨渦。春天播種時,她跟在牛后面撒谷種,山歌就著春風飄出去:“山對山來梁對梁,阿哥犁地妹撒秧,谷種落在泥窩里,秋后收得滿囤糧?!睂γ嫔桔昀锪⒖逃腥私忧唬骸懊萌龉确N哥扶犁,犁尖劃破春地皮,盼著谷苗快長大,結出稻穗金黃黃?!蹦鞘青彺宓陌⒘?,聲音像山澗里的石頭一樣實在。阿菊紅著臉低下頭,谷種撒得更密了些。

對山歌是彝家姑娘小伙的樂子,也是說親的由頭。阿菊的山歌調子靈,詞兒也巧,常常把對方逗得接不上話。有次趕街,她蹲在溪邊洗打豬草的竹籃,對岸的阿力捧著野山桃喊:“阿菊阿菊你莫忙,嘗嘗哥的桃兒甜不甜?!卑⒕仗炙α税阉檫^去,脆生生地唱:“桃兒甜不甜妹不管,妹要回家喂豬崽,豬崽長得肥又壯,換得鹽巴換針線。”周圍的人都笑起來,阿力撓著頭,把山桃往她竹籃里塞了好幾個。

阿菊的娘坐在門檻上納鞋底,聽見女兒的歌聲,嘴角就往上翹??赊D頭看見灶臺上空了的鹽罐,眉頭又皺起來:“女娃家瘋跑啥,趕緊把豬草鍘了?!卑⒕諔?,把山桃揣進衣兜,鍘刀“咔嚓咔嚓”響起來,心里卻像含著顆野山桃,又甜又澀。她知道,家里的光景,由不得她像山歌里唱的那樣,只盼著稻穗金黃。

秋后的一個傍晚,阿菊的阿媽把她叫到屋里,炕桌上擺著一塊紅布。“阿菊,”阿媽的聲音有些發顫,“隔壁寨的阿力家來提親了,按規矩,月底就辦。”阿菊手里的草鞋底“啪”地掉在地上,紅布映著她的臉,像團燒起來的火。她想起阿力黝黑的笑臉,想起他在山坳里接她的山歌,心里怦怦直跳,卻又有些慌——她還沒看夠街子口的石板路,還沒把算術課本上的題全算完。

彝族的嫁衣要親手縫。阿菊把自己關在屋里,對著那塊紅布發呆。P抱來一捆靛藍的土布,還有一小包銀飾?!斑@是你外婆傳給我的,”娘把銀項圈放在她手里,冰涼的銀子上刻著細密的花紋,“嫁衣要繡上羊角紋,盼著日子像羊角一樣往上攀。”阿菊點點頭,拿起繡花針,線穿過土布,留下歪歪扭扭的針腳。她想起小學課本里畫的城市,高樓大廈像山神的手指,直插云天,可眼下,她的世界卻要被這塊紅布包裹起來。

出嫁前三天,阿菊的姐妹們來陪嫁。大妹二妹抱著新縫的圍腰,圍坐在火塘邊唱哭嫁歌?!拔业陌⒕彰脝?,明天就要離家門,門前的桃樹還沒結果,屋后的泉水還沒喝夠……”歌聲嗚嗚咽咽,像山風穿過竹林。阿菊低著頭,手指絞著裙角,眼淚吧嗒吧嗒掉在衣襟上。她不是不想嫁,只是舍不得這土屋,舍不得記分板上的粉筆字,舍不得岔河街子的石頭路。

出嫁那天,天還沒亮,阿菊的阿媽就用紅頭繩給她絞臉,細麻線在臉上來回拉動,扯掉細密的絨毛?!疤劬涂蕹鰜?,”娘的手有些抖,“嫁過去就是別人家的人了,要懂得忍。”阿菊咬著嘴唇,沒吭聲,眼淚卻涌了上來。絞完臉,阿媽給她換上嫁。

火把隊從阿力家那邊過來了,幾十支火把把山路照得通紅。阿菊的爹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一明一滅?!暗搅四沁叄煤眠^日子,”他把一個小布包塞給阿菊,“里面是幾個雞蛋,路上餓了吃。”阿菊接過布包,沉甸甸的,像揣著爹的心事。

送親的隊伍出發了,阿菊背著嫁妝——一個新木箱,里面裝著她的嫁衣、繡花針和那本算術課本——跟在火把后面。紅頭巾遮住了她的視線,只能看見前面人的腳印,還有火把映照下跳動的影子。山風送來姐妹們的山歌:“火把照亮山路長,阿菊妹妹嫁遠方,山高水長莫回頭,婆家日子要興旺?!卑⒕障牖仡^喊一聲,卻被紅頭巾勒得說不出話,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石板路上,很快就被火把的熱氣烘干了。

走到山坳口,阿力迎了上來,他穿著嶄新的黑色上衣,手里捧著一碗酒?!鞍⒕?,喝了這碗酒,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彼穆曇舯绕綍r更響,帶著火把的熱度。阿菊接過酒碗,酒是自家釀的包谷酒,辣得她喉嚨發緊。她抬眼看看阿力,火光映著他的臉,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鞍⒘?,”她輕聲說,“我帶了本書,你不嫌棄吧?”阿力撓撓頭,笑了:“書是好東西,你想算啥,都跟我說?!?

火把隊繼續往前走,岔河街子的油燈光漸漸縮小,像一顆遙遠的星。阿菊回頭望了一眼,山路在火光里泛著青光,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把她的童年和少女時光都留在了對岸。她把紅頭巾又緊了緊,跟著阿力的腳步,走進了山那邊的黑夜。嫁妝箱里的算術課本,邊角在黑暗中微微硌著她的背,像一個無聲的約定,提醒她無論走到哪里,心里都得有把算盤,算清日子的加減乘除。

阿力家的村寨在山坳深處,幾十戶人家散落在坡地上,屋后就是連綿的山林。阿菊嫁過來后,很快就摸清了這里的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像磨盤一樣周而復始。可她閑不住,從小在街子上長大,見過人來人往,心里總揣著點活泛勁兒。

天不亮,她就蹲在院壩里打草鞋。糯谷草是從稻田里撿的,曬干后柔軟又有韌性。阿菊的手巧,草在她手里翻飛,先搓成草繩,再用竹片做的模具編鞋底,編出細密的紋路,像水面上的漣漪?!澳憧茨?,嫁過來是當媳婦的,不是來當草鞋匠的。”阿力蹲在旁邊幫她遞草,嘴上抱怨,眼里卻帶著笑。阿菊頭也不抬:“草鞋能換鹽巴,能換針線,你說好不好?”阿力嘿嘿一笑,不再說話。

雨季一來,山林就成了阿菊的寶庫。天剛蒙蒙亮,她就背著竹簍鉆進林子,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她認得哪些樹下長青頭菌,哪些坡上有雞樅——青頭菌長在松樹下,傘蓋像塊溫潤的碧玉;雞樅躲在白蟻窩旁,菌柄筆直,像破土而出的小火箭。她走得輕,怕驚了林子里的鳥,嘴里輕輕哼著山歌:“雨落山林菌子發,青頭雞樅滿地爬,妹撿菌子哥背簍,換得米糧換棉花?!?

有次她在一棵老栗樹下發現了一窩雞樅,足足有七八個,菌蓋嫩得能掐出水來。她高興得直拍手,趕緊用草葉輕輕蓋住,回家喊阿力來幫忙。兩人小心翼翼地把雞樅挖出來,用青苔包好,竹簍里堆得冒了尖。“這么多,能賣不少錢呢?!卑⒘Υ曛?,臉上笑開了花。阿菊卻皺起眉:“別聲張,讓隊里知道了,又要說咱們搞資本主義?!?

除了打草鞋、撿菌子,阿菊還在田邊地頭的空隙里種樹。她從街子上買來桃樹苗、李樹苗,用草木灰細細培土,像照顧嬰兒一樣伺候著?!斑@地是隊里的,你種果樹,不怕隊長說?”鄰居大嬸路過時提醒她。阿菊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汗:“荒著也是荒著,種點樹,秋天能結幾個果子,給娃娃們解解饞?!彼龥]說的是,她想念岔河街子上賣的水果糖,亮晶晶的,含在嘴里能甜一整天。

樹苗慢慢長大了,春天開著粉白的花,引來蜜蜂嗡嗡叫。阿菊看著花,心里就盤算著秋天的果子能賣多少錢,夠不夠給阿力買雙新膠鞋,夠不夠給家里添口新鍋。

阿菊偷偷抬眼,看見幾個平時跟她換過草鞋的嬸子低下頭,不敢看她。她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又酸又疼。散會后,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沉甸甸的。路邊的桃樹苗開著花,粉白粉白的,在風里輕輕搖晃,像在對她眨眼睛。她嘆了口氣,加快了腳步——不管怎么,草鞋還得打,菌子還得撿,樹也還得種,日子總要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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