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秋老虎，把珠街山區的紅土地烤得裂開細縫。烏蠻滋佳蹲在彝山小學的操場邊，指甲摳著墻根兒泛白的石灰，耳朵里還嗡嗡響著教導主任敲鐵皮桶的聲音。那聲音尖利得像村口磨剪刀的吆喝，劃破了課間十分鐘的喧鬧：“各年級注意了！響應號召，自力更生建校舍，每個學生都有任務！四年級以上，背瓦；三年級以下，脫土坯！“

“滋佳，你聽清楚沒？“同桌阿秀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鼻涕泡在鼻尖上顫巍巍的，“我爹說，瓦廠在山那邊，走小路得一個半鐘頭呢。“

烏蠻滋佳沒吭聲。他盯著自己露腳趾的布鞋，鞋幫是母親用碎布拼的，早就磨得薄如蟬翼。教導主任說的“背瓦“，像塊石頭砸在他心上——二十歲的漢子背一摞瓦都得晃悠，他才十歲，瘦得像根豆芽菜，怎么背？

放學鈴響得有氣無力，像只打盹的老母雞。孩子們三三兩兩地往外走，嘴里念叨著各自的任務。“我要背一百五十片！““我媽說脫土坯得先和泥，水要剛好......“烏蠻滋佳縮著脖子跟在后面，書包帶子滑到胳膊肘，里面裝著半塊硬邦邦的玉米飯。

路過生產隊曬谷場時，他看見二姐烏蠻阿香正彎腰捆稻草。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辮子上沾著草屑，藍布褂子后背浸出深色的汗漬。阿香比他大7歲，在生產隊掙工分，是家里的半個頂梁柱。

“二姐。“他怯生生地喊了一聲。

阿香直起腰，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住，看見弟弟蔫頭耷腦的樣子，眉頭先皺了起來：“咋了？被老師批評了？“

“學校......要我們背瓦，還有脫土坯。“烏蠻滋佳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要背兩百片瓦，從瓦廠背回來，還要脫三百個土坯......“

阿香手里的稻草繩“啪“地掉在地上。她盯著弟弟，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遠處傳來隊長吹哨子的聲音，催促著收工。她彎腰撿起草繩，快速捆好最后一捆稻草，才低聲說：“先回家，吃飯再說。“

晚飯桌上，煤油燈芯結著個大燈花，忽明忽暗地映著爹娘滄桑的臉。爹吧嗒著旱煙，母親默默地往烏蠻滋佳碗里撥了幾塊煮土豆。當烏蠻滋佳把任務說出來時，父親猛地把煙桿往鞋底磕了磕，火星濺在地上：“兩百片瓦？三百土坯？學校這是要逼死娃啊！“

“小聲點！“阿媽趕緊捂住他的嘴，“隊里也在搞建設，哪有空管這些......滋佳，要不明天我去學校說說？“

“說啥？“爹嘆了口氣，“別的娃都在做，就咱不做？怕不是要被戳脊梁骨。“

烏蠻滋佳低著頭，用筷子戳著碗里的土豆。他看見二姐阿果沒說話，只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菜，自己的碗卻沒怎么動。燈光下，她手腕上的疤痕格外明顯，那是去年幫隊里扛麻袋時被磨破的，至今還留著淺淺的印子。

夜里，烏蠻滋佳躺在床上，聽著窗外風吹過竹林的聲音。他腦子里全是瓦廠的樣子——六公里外的山坳里，灰撲撲的瓦窯像個巨大的墳包，空氣中彌漫著黏土和煙火的味道。二十片瓦摞起來有多高？三十斤有多重？他試過背家里的半袋紅薯，才走了幾步就喘不過氣。

“唉......“他翻了個身，被子蹭到嘴角，嘗到一股咸澀的味道。明天，明天就得開始了。

二、六公里的瓦路

頭一天去瓦廠，烏蠻滋佳是跟著幾個同學一起去的。天剛蒙蒙亮，他們就背著空背簍出發了。山路坑坑洼洼，露水打濕了褲腳，冰涼刺骨。走了不到一半，烏蠻滋佳就落在了后面，胸口像揣了只兔子，呼哧呼哧地跳。

“快點啊滋佳！“前面的李洪平回頭喊了一聲，“晚了瓦廠就沒好瓦了！“

瓦廠果然很忙。燒窯的師傅們光著膀子，把剛出窯的瓦往地上搬，青灰色的瓦片還帶著熱氣。負責分發的大叔打量著烏蠻滋佳瘦小的身板，皺了皺眉：“這么小的娃，背二十片？夠嗆啊。“

最后，大叔只給了他十片瓦。十片瓦摞起來，比他的背簍還高一點，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立刻像壓了塊大石頭。他試著直起腰，膝蓋一軟，差點栽倒在地。

“慢著點！“旁邊的大哥扶了他一把，“路上小心些，別摔了，這瓦金貴著呢。“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長。太陽升起來了，曬得人頭皮發燙。瓦的重量一點點往下墜，勒得肩膀生疼。他不敢走快，怕瓦掉下來摔碎，只能一步一步挪。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澀得他直眨眼。路過一片玉米地時，他實在走不動了，靠著玉米桿坐下，把背簍卸下來。

十片瓦靜靜地躺在背簍里，青灰色的表面有些粗糙，邊緣還帶著燒制時的毛刺。他用手摸了摸，瓦還是溫的，像塊捂不熱的石頭。六公里，什么時候才能走完？他想起二姐阿果，她每天在生產隊干活，是不是也這么累？

歇了一會兒，他咬著牙重新背起背簍。沒走多遠，腳下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撲去。“嘩啦“一聲，幾片瓦摔在地上，碎成了幾塊。

烏蠻滋佳嚇得魂飛魄散。碎瓦片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像他此刻的心一樣，七零八落。他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想把碎瓦撿起來，手指卻被鋒利的邊緣劃破了，滲出血珠。

“怎么搞的？“后面趕來的李洪平看見碎瓦，也嚇了一跳，“這可怎么辦？學校要數片數的！“

烏蠻滋佳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知道，碎了的瓦就算背回去也不算數，他還得再背一次。可他已經累得快要散架了，怎么可能再背一次？

那天下午，他背著剩下的幾片瓦，一步一挪地回到學校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教導主任板著臉數了數，皺著眉在本子上記了一筆。烏蠻滋佳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脫土坯的任務也沒好到哪里去。脫土坯需要先和泥，把黏土和水按比例混合，然后用模具成型。烏蠻滋佳力氣小，和泥時根本踩不動，泥巴粘在腳上，像拖著兩個大鐵球。模具是木制的，沉甸甸的，他搬起來都費勁，更別說一次次地往地上磕，讓土坯成型了。

第一天下來，他只脫了十幾個土坯，手掌心磨出了好幾個水泡。回到家，他往床上一躺，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母親看著他手上的水泡，偷偷抹眼淚，爹吧嗒著煙，一聲不吭。

二姐阿果沒說話，只是打來熱水，幫他泡腳。熱水泡著發脹的腳，舒服得他直想嘆氣。阿香用布輕輕擦著他的腳，動作很輕，怕碰疼他。“姐......“他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怎么說。

“睡吧，“阿香幫他蓋好被子，“明天我送你去瓦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