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不重。

卻像一截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李青云心上。

他看都未看那癱倒在地的魏九陰，與失魂落魄的趙申。

只是將那僵硬的脊梁，一寸一寸地，重新挺直。

可他剛一動，梁歡那鐵塔般的身影便已踏前一步。

死死擋在了他和宋清書之間。

那張老實巴交的臉上，沒了平日的憨態，只剩下死寂般的木然。

“早就聽父親說青木堂有我們的人，原來是你這個小子。”

宋清書像是瞧見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兒，拿腔拿調地開了口，“看不出你一臉憨樣兒，城府倒是挺深。用傳音符給我們報信的，是你吧。

“還有，剛才要是沒有你吼那幾嗓子，本少爺還真找不到這里來。”

聽了這話，李青云的心，像是讓人拿根冰錐子給狠狠地搗了一下。

從里到外，涼了個透。

他死死盯著那道寬厚的背影，聲音嘶啞得像是兩塊石頭在硬磨：

“梁師兄，為什么？”

梁歡的身子，幾不可察地一僵。

那雙沾滿同伴鮮血的手，死死攥住了刀柄。

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像是要將那冰冷的鋼鐵捏碎，又像是在抓住……

最后一根能將他從地獄里拉回來的稻草。

他沒回頭，甚至沒看任何人，只是緩緩抬起自己的鮮血淋漓的雙手。

那眼神，空洞洞的，沒了活氣兒。

像是在瞧一件跟自己沒半點干系的、骯臟的……物件。

半晌。

他才從喉嚨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幾個字：

“這都是命，我沒得選。”

一滴渾濁的淚，混著血水與泥土，從他那張憨厚的臉上悄然滑落。

砸在地上，碎了。

“沒得選？”

宋清書像是聽見了天底下頂好笑的笑話，“噗嗤”一聲樂了，“說得倒好聽。不過是拿家人的命，換你自個兒的前程罷了。”

他像是嫌這刀子捅得還不夠深，又懶洋洋地補了一句：

“你爹娘，還有你那個剛過門的媳婦兒，如今可都在我黑水堂里好吃好喝地住著呢。

“你要是聽話，他們就能活。你要是不聽話……”

他沒往下說，可那意思，比什么都明白。

李青云心里那點最后的、可笑的指望。

像是讓這話給“咔嚓”一下，齊刷刷地斬斷了。

連點渣子都沒剩下。

這世道，哪兒他媽有好人？

“我跟你拼了！”

角落里，一直失魂落魄的趙申，像是被這股絕望點燃了最后一點血性，紅著眼就撲了上來！

宋清書眼皮都沒撩一下，像是攆一只嗡嗡亂叫的蒼蠅，隨手一揮。

一道凌厲的劍氣脫手，后發先至！

“砰！”

一聲悶響。

趙申那身子骨，就跟個破麻袋似的，倒飛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噴出一口血霧，當場就沒了動靜。

“聒噪。”

宋清書像是撣掉一只撞在身上的臟蒼蠅，目光又落回了李青云身上。

那股子貓捉老鼠似的耍弄勁兒，更濃了。

“瞧見了么？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差距，認命吧。”

他往前踱了一步，那股子屬于煉氣六層的威壓，像座山，沉甸甸地壓了下來，“現在，你告訴我，你那點可笑的骨氣，值幾個錢？”

李青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讓人當頭擂了一記重錘。

絕望，如冰冷的潮水。

從四面八方涌來，要將他的神魂徹底溺斃。

可就在那滅頂的黑暗里，一股子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不認命的狠勁兒，卻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醒了他！

他猛地抬頭。

那雙在黑暗里比狼還亮的眼，死死盯住宋清書，竟是主動往前踏了一步！

他沒有半分猶豫，從懷里摸出一枚黑漆漆的毒丹，法力一催，悍然發動了“丹火蘊法”！

“噗！”

丹藥在他掌心應聲而碎，化作一團腥臭的黑色毒瘴，如活物般朝宋清書撲去！

“哼，雕蟲小技。”

宋清書臉上盡是譏誚，“知道你是丹房的人，會用點毒，以為我會不防著你么？”

他手腕一抖，長劍甚至未曾出鞘，一道凌厲的劍氣便如狂風過境。

“呼”地一下，就將那團毒瘴吹得散了！

可就在毒瘴散去的瞬間。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李青云的身影竟已消失在原地！

不好！

宋清書心中警鈴大作，可為時已晚！

原來李青云先前那幾句廢話，根本不是求饒。

而是拖延！

三張“火球符”與一張“斂息符”早已悄然擲出，以“符箓成陣”的天賦瞬間勾連。

無聲無息。

化作一顆人頭大的爆裂火球，兜頭蓋臉地就砸了下來！

“成了！”

李青云眼中剛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

“轟——！”

火球在宋清書頭頂三尺處轟然炸開，卻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銅墻鐵壁！

那層凝如實質的護體靈光，只是微微一晃，便將所有火浪盡數擋下！

火浪席卷，宋清書雖未受傷，那身華貴的袍子卻被燎得焦黑一片。

發髻散亂，狼狽不堪。

“好個陰毒的小子！花招這么多！”

他臉上那點貓捉老鼠的從容徹底消失，換上了被螻蟻戲耍后的暴怒。

可他話還沒說完。

一道青蒙蒙的劍光便如黑夜里最毒的蛇，悄無聲息地從他背后探出了獠牙！

正是那柄得自宋清涵的飛劍——

“暗影”！

“鏘！”

宋清書甚至來不及轉身，腰間飛劍便已自動出鞘，發出一聲哀鳴，險之又險地擋住了這記絕殺！

他定睛一看，那柄偷襲的飛劍，樣式是那么熟悉……

“是我姐姐的劍！”

宋清書的眼珠子瞬間就紅了。

那股子暴怒化為了滔天的殺意，“好小子！我姐姐果然是死在你手上！

“我今天若是讓你死得舒服痛快，我都不姓宋！”

他一聲咆哮，劍氣如狂瀾，轟然壓下！

李青云只覺一座山撞在胸口，“噗”地噴出一口血霧，倒飛出去。

身上瞬間多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宋清書沒再追擊，反倒像個欣賞著案板上最后掙扎的活魚的屠夫，一步步走近，臉上掛著殘忍的獰笑。

“我改變主意了。”

他用劍尖挑起李青云的下巴，那聲音，像是從九幽冰窟里冒出來的，“本少爺今天就活剮了你，讓你受足三百劍，在無盡的痛苦里，慢慢地，爛成一灘泥！”

就在那慘白的劍鋒即將落下，將李青云的皮肉一片片剮下的前一剎那！

血泊中，那張本已毫無血色的臉上，竟咧開一個森然的、滿是血污的笑容。

那眼神，像是被獵犬逼上絕路的狼崽子，不再看身后的萬丈深淵，而是扭過頭，準備在臨死前，從獵人身上活活撕下一塊肉來！

那股子瘋狂，要把這天都燒個窟窿！

李青云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將那兩枚早已躁動不安的傀儡晶核，朝著溶洞最深處，那片靈氣最紊亂、也最不穩定的紫陽晶靈脈核心。

狠狠砸了過去！

“轟——！”

那不是一聲響動。

是整座山，發出的痛苦嘶吼！

刺目的紫光，像是太陽在這地底下炸開了，瞬間吞噬了一切！

緊跟著，一股無形的、恐怖到極致的靈壓，如海嘯般轟然席卷！

那感覺，就像是讓一只看不見的巨手，把你的魂兒，連同你丹田里那點法力，硬生生從你身子里，一寸一寸地，給活活擠了回去！

慘叫聲，嘶吼聲，全沒了。

只剩下一種要把五臟六腑都壓成肉泥的、死一樣的寂靜。

如同一顆小石子引爆的雪崩，整個紫陽晶地脈的靈潮，在這爆炸之中，被徹底引動！

不知過了多久。

當那刺目的紫光漸漸散去，宋清書才從那股子要把神魂都碾碎的劇痛中掙扎出來。

他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

因為。

他駭然發現，丹田氣海中那奔騰如江河的法力，竟像是三九天里被凍住了的瀑布，瞬間凝固，跟著寸寸碎裂！

那股子無可抵擋的干涸與枯萎，讓他從骨子里往外冒著寒氣！

他踉蹌著起身，臉上全是見了鬼似的驚駭和茫然。

他下意識地想再掐劍訣，卻發現指尖連一絲靈光都凝聚不起來。

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茫然和恐懼，讓他渾身抖得不成樣子。

而就在他對面。

李青云，迎著那能將修士都壓垮的靈潮，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從地上撐起了身子。

靈潮的威壓，同樣讓他五臟六腑都像錯了位。

可那《玉陽八寶琉璃身》淬煉過的強橫肉身，每一寸筋骨都在哀嚎，卻又在哀嚎中死死撐住。

竟是比任何人都更快地適應了這股壓力。

他握了握拳，感受著那股子熟悉的、沉甸甸的、純粹的肉身之力。

那雙燦若星河的眼，緩緩抬起。

那眼神，不再是獵物。

是獵人。

他一步一步，朝著宋清書逼近。

那腳步聲，在這死寂的溶洞里，像是催命的鼓點。

每一下，都狠狠擂在宋清書那正在崩潰的道心上。

“你……你是煉體士？！”

宋清書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沒了法力，你還剩什么？”

李青云沒言語，只是又往前踏了一步。

那一步，像是釘死了棺材板的最后一顆釘子。

沉重，也致命。

可宋清書依舊不信，一個泥腿子，還能翻了天不成？

“廢物！就算沒了法力，我這身劍術，殺你也如屠狗！”

他色厲內荏地吼著，提劍就刺！

可他那點花架子，在李青云眼里，處處都是破綻！

李青云的身形如鬼魅般欺身而上，腳下步法詭譎，如蓮花綻放，在那狂暴的靈壓中竟顯得游刃有余。

他甚至沒用刀，只是側身，閃避，在那劍鋒及體的瞬間，一記手刀，精準地切在宋清書持劍的手腕上！

“咔嚓！”

一聲脆響。

宋清書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長劍脫手。

李青云沒停，又是一腳，正中他胸口。

將他整個人踹得倒飛出去，像條死狗似的，癱在地上。

他走到跟前，腳掌，不輕不重地，踩在了那張曾寫滿了倨傲的臉上。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聲音平得像一汪不起褶子的死水：

“沒有了法力，你，算什么東西？”

“別……別殺我！”

宋清書徹底慌了，鼻涕眼淚一大把，“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靈石……丹藥……功法……你要什么我都給你！求你饒我一命！”

他看著李青云那雙沉默的、毫無波瀾的眼睛，那求饒聲漸漸變成了更深層次的恐懼和絕望。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引以為傲的一切，在這個泥腿子面前，是多么可笑。

李青云沒言語，只是緩緩抬起了腳。

然后，重重落下。

“咔嚓。”

那顆曾不可一世的頭顱，像個爛西瓜，碎了。

料理完宋清書，李青云的目光，才落在了那道鐵塔般的身影上。

梁歡沒跑，也沒求饒。

他只是拄著刀，看著李青云，那張憨厚的臉上，全是解脫。

李青云走了過去。

兩人沒言語，只有拳頭。

“砰！砰！砰！”

是拳拳到肉的悶響。

梁歡的拳，沉，也狠，是莊稼漢的把式，帶著股子要把地都砸開的牛勁兒。

可李青云的拳，更快，也更刁鉆。

他那“破綻打擊”的本事，在這純粹的肉搏中，簡直就是無解的殺招！

可這最后一拳……李

青云卻怎么也打不下去。

他從那雙空洞的眼里，只看到了一個被命運碾碎了骨頭的可憐人。

“你算是救過我，我給你個體面。”

他收了拳，袖中寒光一閃。

“藏鋒”出手，在梁歡的脖頸劃過一道殘影，血流如注！

那鐵塔般的身子晃了三晃，終究是軟了下去。

他臉上那股子痛苦，散了，換上的是一絲解脫。

李青云看著那鐵塔般的身軀，將“藏鋒”歸入鞘中。

“這吃人的世道，沒得選，就是原罪。

“多謝你給我上了一課……”

他低聲自語，聲音里，聽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