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城的晨霧還未散盡時,青石板路上的腳步聲已如潮涌。
三丈高的朱漆城門下,守城衛兵剛把最后一塊“文會期間通行無阻”的木牌釘在門柱上,就被涌進城的人流擠得連連后退。
賣花姑娘挎著竹籃穿梭在人群里,籃中的茉莉與白蘭沾著晨露,甜香混著街邊胡餅攤的芝麻香,在朝陽里蒸騰成一片暖烘烘的熱氣。
“讓讓!剛出爐的桂花糕!”
穿藍布衫的小販推著獨輪車吆喝,車板上的竹屜掀開時,雪白的糕體上撒著金黃的桂花,熱氣里飄出的甜香引得幾個孩童圍著車邊打轉。
斜對面的書坊更是早早開了門,伙計正踩著梯子往門楣上掛“文會詩集預售”的紅綢,去年的文會詩集還擺在最顯眼的書架上,邊角已被翻得發卷。
最熱鬧的要數文廟附近的街道。
挑著筆墨紙硯的貨郎剛放下擔子,就被十幾個書生圍住,硯臺里的墨汁還冒著熱氣;畫舫在運河里排成長隊,船頭的才子們正憑欄遠眺,時不時揮毫潑墨,筆尖滴落的朱砂在水面暈開,竟引來一群錦鯉追逐。
連平日里冷清的古董鋪都擠滿了人,掌柜的搬出珍藏的古硯,說這是前朝狀元用過的舊物,沾了文氣,能助文思。
“楚州城,愈發的繁華了啊!”
臨河的“望岳樓”上,沈清硯憑欄而立,手中折扇輕搖,目光掃過樓下摩肩接踵的人群,他身側站著的,竟是王家大公子王景明,端著酒杯,看著自家綢緞莊門前排起的長隊,臉上漾起笑意:
“沈兄有所不知,光是昨日一天,我家庫房的云錦就賣空了兩庫房,每次文會,對于我等楚州各家來說,實在是一場盛會。”
沈清硯指尖輕點欄桿,望著遠處文廟的飛檐:
“王兄可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光說了生意,沒把這更深的好處抖落出來。”沈清硯笑罵一聲,轉過折扇,骨柄輕敲桌面說道:“可莫把我當那無知小民,只看到生意,把這文會當成尋常廟會。”
王景明剛要反駁,卻見沈清硯朝街對面努了努嘴。街角老槐樹下,幾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圍著石桌看話本,其中最年長的那位已八十有三,枯瘦的手指點著書頁上的小字,竟能一字不差地念出《南華經》的注腳。
“尋常州府,可沒有這么多讀書識字,神思清明的老人。”
“老而好學,總是好事。”王景明呷了口茶,目光落在樓下排隊買綢緞的書生們身上,“這些才子穿得體面,也是給文會添彩。”
沈清硯沒有被王景明轉移話題之言迷惑道,繼續點出其中的關鍵:
“你家賬房劉先生的小孫子,”沈清硯又道,“才一歲吧?昨日我路過賬房時,見他趴在算盤上畫字,已能認出‘金木水火土’五個字。尋常孩童一兩歲能說清爹娘就不錯了,這可不是‘聰明’二字能解釋的。”
這話戳破了王景明掩藏的文會的巨大好處,王景明聞言不再想著反駁,看著沈清硯含笑不語。
他自幼在楚州長大,自然記得三十年前的景象,那時別說八十歲老翁,便是五十歲的掌柜能寫清賬本就算難得。
可現在,文廟附近的茶棚里,賣茶水的老婆婆都能背《千家詩》,連挑糞的老漢都知道“仁義禮智信”。
而他胞弟的幼子剛滿四歲,前日已能背出《千字文》,東街布莊的女兒兩歲能數到千,西街米鋪的小子三歲能背《論語》選段,連府衙門房的孫子,都能認出告示上的大半文字······
這還只是皮毛。
楚州近十年的秀才數量,比前三十年翻了一倍還多,去年鄉試,楚州中舉的有四十七人,占了江南總數的幾乎一成,這在三十年前,想都不敢想。
這便源于李公講經時,文氣匯聚,以文廟為核心四散開來,如春雨般洗滌楚州各處,八十歲老翁能識字,神思不衰,是文氣滌蕩了昏聵;三歲孩童能記字,是文氣滋養了根骨;秀才舉人輩出,是文氣催開了文脈······
這其中的巨大好處,楚州各方勢力自然心知肚明,各個悶聲發大財不往外透露,但豈能瞞得住外人的眼睛?
看著沈清硯還要說什么,連忙站起身,聲音比平時高了些:“沈兄慢慢喝,我讓管家備了些新茶,我先去看看綢緞莊的賬。”
說完,便急匆匆的轉身下了樓時,沈清硯笑了,折扇輕搖間帶起一陣風,吹得窗欞上的銅鈴叮當作響:
“真是些個守財奴,當我們都是瞎子似的。”
話音未落,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孩童的誦讀聲。十幾個垂髫小兒排著隊走過,手里舉著木牌,上面寫著“學而時習之”,稚嫩的聲音里帶著認真,連路過的貨郎都放慢了腳步,生怕驚擾了這份清朗。
沈清硯望著那些孩童的背影,忽然對身后的書童道:
“快去看看家里的小子都起來了沒,文會就要開始了,我沈家以后也要常來蹭蹭機緣!”
楚州文會的好處,可是讓其他各地的人眼饞的很啊,正說著,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喝彩。
原來是杭州的‘詩劍雙絕’陸文遠,此時正站在畫舫船頭,隨口吟出一篇新作《楚州行》,聲如洪鐘,連對岸的茶棚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詩中“運河帆影接云帆,文廟書香入畫簾”一句剛落,街邊的書生們便紛紛撫掌,連挑擔的貨郎都停下腳步,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
“文會開始了。”
沈清硯收起折扇,“今年的詩會主題是‘竹’,正好合了李公提倡的文風,外直中空,有節有骨。”
文廟門前的石階上,早已擠滿了等候的人群。
朱紅大門緩緩開啟時,門內傳來整齊的鐘鳴,十二聲鐘響過后,身著緋色官袍的楚州學政率先走出,身后跟著白鹿書院山長與幾位須發皆白的老儒。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路,孩童們踮著腳張望,手里還攥著剛買的“文曲星”糖畫。
“肅靜!”
學政的聲音透過擴音術傳遍廣場,“楚州文會,今歲已是第十一屆。此次會程,先開詩會,再啟畫會,日暮時分,由恒宏先生講經。凡參與者,需守文廟規矩,不得喧嘩,不得舞弊,違者逐出會場,永不得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