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錦帆血浪
- 羅袖定江山
- 好吃的秋葵
- 3425字
- 2025-07-01 17:48:43
建安九年的初春,長江下游的寒氣似乎已浸入骨髓。丹徒水寨之外,浩蕩的江面失去了往日的奔騰咆哮,凝固成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墨黑色。
凜冽的北風如同裹挾著無數(shù)冰刃,從鉛云密布的天空呼嘯著刮下,狠狠抽打在岸邊林立的戰(zhàn)船樓櫓之上,發(fā)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嗚嗚”聲,如同巨獸瀕死的哀鳴。
巨大的樓船、蒙沖、斗艦,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在寒風中沉默地起伏,船體上凝結(jié)的厚厚冰甲在慘淡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了無生氣的光澤。
風卷起破碎的纜繩、撕裂的船帆殘片,如同招魂的經(jīng)幡,在渾濁的江面上打著旋,凄涼地飄蕩。
水寨深處,那艘最為高大堅固的五層樓船旗艦頂層艙室內(nèi),暖爐燒得通紅,卻依舊驅(qū)不散那無孔不入的、帶著水腥味的刺骨寒意。
大喬靜靜地佇立在紫檀木長案前。
玄色的窄袖勁裝勾勒出她挺拔如標槍的身姿,素色的狐裘披風在肩頭垂落,更添幾分肅殺。烏黑的長發(fā)未曾綰髻,散亂地披在肩后,幾縷碎發(fā)被從窗縫鉆入的寒風拂起,貼在她蒼白如霜的頰邊。
她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寒冰,死死地釘在案角——那里,三道深深的、帶著玉石粉末和暗紅色血漬的刻痕,如同三道永不愈合的傷疤,猙獰地烙印在堅硬的紅木之上!
那是前夜,在收到那支系著染血錦帆、刻著“欲斷糧道,先誅喬氏”的死亡箭書時,她用崩裂的金簪親手刻下的戰(zhàn)書!每一道刻痕,都浸染著她的怒火、她的恨意、她玉石俱焚的決絕!
指尖,帶著冰冷的觸感,緩緩地、一寸寸地撫過那三道刻痕。
粗糙的木刺刮過指腹,帶來細微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那焚天煮海的仇恨!錦帆兄弟漂浮在冰水中的尸首,糧道被一次次無情扼斷的絕境,還有那惡毒的詛咒……如同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燒著她的靈魂。
她緩緩抬起右手。那只瑩白如玉的手,此刻緊握著一支金簪。簪身簡樸,簪尾尖銳,正是那夜崩裂了尾端的兇器。
昏黃的燭光下,簪尾崩裂處參差的斷口,閃爍著淬毒般的寒芒,映照著她眼底深處那片足以凍結(jié)長江的冰冷漩渦。
“夫人!”
一聲嘶啞、沉重、帶著濃重血腥氣的呼喊,伴隨著踉蹌的腳步聲,猛地撞破了艙室的死寂!
艙門被推開,一股更猛烈的寒風裹挾著濃重的水腥味和鐵銹般的血氣灌入!
老艄公周泰跌撞著沖了進來!這位昔日追隨孫堅、在江上搏殺了一輩子的老水鬼,此刻如同剛從血池地獄中爬出!他左臂齊肩而斷!粗糙的麻布胡亂包裹著斷口,早已被暗紅的血污浸透、板結(jié),散發(fā)出濃重的腥氣!
臉上布滿刀疤和淤青,一只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另一只獨眼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和一種近乎瘋狂的亢奮!他右手中,死死攥著一面殘破的、沾滿泥濘和黑紅血污的三角旗!旗面上,一個猙獰的獸頭依稀可辨。
“查……查清了!”周泰的聲音如同破鑼,帶著濃重的喘息和血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葉里擠出來,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他撲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掙扎著抬起頭,那只獨眼死死盯著大喬,如同瀕死的野獸鎖定獵物:
“屠……屠戮錦帆兄弟……截……截斷糧道的……是……是巢湖的那群水耗子!巢湖水寇!”
“巢湖?”
大喬握著金簪的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簪尾那尖銳的斷口,深深刺入她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瞬間點燃了她眼中那冰冷的漩渦!
巢湖!那片位于廬江郡、連通長江與大別山區(qū)的廣闊水域!盤踞其上的水寇向來彪悍,自成體系,如同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鰍!
但巢湖距此數(shù)百里之遙,與江東水師素無深仇,更從未有過大規(guī)模劫掠錦帆賊這等精銳力量的能力和膽量!他們怎敢?!又憑什么能?!
“巢湖……”大喬的聲音響起,冰冷,平靜,卻如同淬火的寒冰,每一個字都蘊含著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殺意,“劉勛……舊部?”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死死釘在周泰那張浴血的臉龐上。劉勛,那個被孫策擊潰、奪了廬江基業(yè)后逃亡中原的軍閥!他的殘部流竄四方,巢湖正是其可能的藏身之所!若真是劉勛舊部所為,那便是赤裸裸的復仇!
然而,周泰那只充血的獨眼中,卻爆射出更加駭人的、如同見鬼般的驚怒光芒!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痰音,枯瘦的右手猛地將手中那面殘破的獸頭三角旗舉高!聲音帶著一種被背叛的、深入骨髓的悲憤和恐懼:
“夫……夫人!若……若是劉勛舊部……老奴……拼了這把骨頭……也……也認了!可……可那群狗賊……在……在最后下死手時……亮……亮出了這個!”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面殘旗狠狠擲向大喬腳前!
殘旗落在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旗面攤開,那猙獰的獸頭下方,赫然用金線繡著一個斗大的、在昏暗燭光下依舊刺眼無比的篆字——
袁!
“袁……袁字旗?!”周泰的聲音嘶吼著,帶著泣血般的絕望,“是……是河北袁紹的旗號!那群狗賊……是……是打著袁紹的旗號……屠……屠盡了錦帆兄弟啊!!!”
“袁……紹?!”
大喬的身體,如同被一道無形的九天驚雷狠狠劈中!猛地一晃!緊握金簪的手因巨大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足以焚毀理智的暴怒而劇烈顫抖!
巢湖水寇!打著袁紹的旗號?!
這怎么可能?!袁紹遠在河北,與江東隔著曹操、劉表等數(shù)家諸侯!他的勢力怎么可能延伸到巢湖?更遑論指揮一群水寇,精準地屠戮錦帆賊,扼斷江東命脈?!這太荒謬!太不可思議!
然而,周泰那浴血斷臂的慘狀,那面沾滿同袍鮮血的袁字殘旗,還有錦帆兄弟慘死的景象……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神經(jīng)上!袁紹!那個坐擁四州、志在天下的北方巨擘!若真是他……那這背后隱藏的陰謀和野心,將何其龐大!何其歹毒!
巨大的震驚、被愚弄的憤怒、以及對那無形黑手的刻骨恨意,如同三股狂暴的洪流,瞬間在大喬心中轟然對撞!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那冰冷的漩渦驟然被點燃,化為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烈焰!
“袁……紹……”她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重復著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刻骨的殺機!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
案頭那盞青銅雁魚燈,燈芯毫無征兆地猛地一跳!
“啪!!!”
一聲極其爆裂、如同驚雷般的巨響!
巨大的燈花驟然爆開!橘紅色的火焰如同失控的毒蛇,瞬間躥起半尺高!將整個艙室映照得亮如白晝!也清晰地映照出大喬那張因極致憤怒而扭曲、卻更顯凌厲決絕的臉龐!她散亂的長發(fā)在驟然爆發(fā)的火光中狂舞,如同復仇女神的旌旗!
爆裂的燈花火星四濺,幾點滾燙的燈油濺落在她玄色的袖袍上,瞬間灼出幾個細小的焦痕!她卻恍若未覺!
“嗬……”一聲極其壓抑、仿佛從九幽地獄傳來的、帶著血腥氣的低吼,從大喬的喉間擠出。那聲音里,沒有恐懼,沒有猶豫,只剩下被徹底點燃的、玉石俱焚的滔天戰(zhàn)意!
她猛地拔起那支一直緊握在手、簪尾崩裂的金簪!
動作快如閃電,帶著斬斷一切后路的決絕!
“備船!”大喬的聲音驟然炸響,嘶啞,狂暴,如同受傷孤狼的咆哮,瞬間壓過了窗外呼嘯的江風和燈火的爆裂聲!她玄色的身影猛地一轉(zhuǎn),披風如同巨大的夜梟之翼,在驟然明亮的火光中狂烈翻卷!
“點我‘朱’字舊部!所有能喘氣的!立刻!馬上!”
“朱”字舊部!那是她喬氏家族昔年縱橫江淮時,留下的最核心、最忠誠也最悍不畏死的江湖力量!如同深藏的匕首,非生死存亡絕不動用!
周泰那只充血的獨眼驟然爆發(fā)出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驚人的亮光!他掙扎著用獨臂撐起身體,嘶聲應(yīng)道:“是!夫人!”
大喬不再看他。她一步踏到艙門邊,猛地拉開厚重的艙門!更加狂暴的寒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雪和濃重的水腥氣,如同無數(shù)把冰刀,狠狠撲打在她臉上!吹得她衣袂獵獵作響,長發(fā)狂舞如魔!
她站在門檻上,背對著艙內(nèi)跳躍的燈火和浴血的周泰,微微側(cè)過頭。冰冷的側(cè)臉線條在門外濃重的夜色中如同刀削斧鑿,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到極致、充滿了無盡嘲諷與殺伐決斷的弧度!
“江湖路斷?”她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淬毒的冰錐,穿透呼嘯的風雨,清晰地送入周泰的耳中,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狂傲與刻骨的恨意!
然后,她不再有絲毫猶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決然地、一步踏入了門外那鋪天蓋地的風雨黑暗之中!
“那便——”
最后兩個字,如同驚雷,混合著艙外陡然變得更加狂暴的江濤怒號,狠狠地砸在周泰的心上,也砸碎了這沉沉的寒夜!
“——血洗巢湖!!!”
“轟隆隆!!!”
仿佛回應(yīng)著女主人的滔天戰(zhàn)意!浩蕩的長江驟然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狂濤!黑色的巨浪如同被激怒的遠古巨獸,狠狠撞擊在樓船厚重的船舷之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如同萬馬奔騰般的轟鳴!整艘巨大的樓船都在劇烈地搖晃、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這怒濤徹底撕裂、吞噬!
風雨如怒!驚濤裂岸!
丹徒水寨,沉睡的戰(zhàn)艦被這狂暴的殺意驚醒!無數(shù)“朱”字燈籠在黑暗中次第點亮,如同嗜血的眼睛!刀劍出鞘的鏗鏘聲、水手們粗野的呼喝聲、戰(zhàn)船解纜的摩擦聲……瞬間撕裂了死寂的寒夜!
一場由深閨帷幄點燃的、席卷巢湖的血色風暴,已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