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的初春,許都司空府最深處的內院寢殿。夜色濃稠如墨,將雕梁畫棟的府邸吞沒,唯余此間一燈如豆,掙扎著驅散角落厚重的陰影。
濃重得幾乎凝成實質的藥氣,混雜著久病之人特有的衰敗氣息,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纏繞在殿內每一寸空氣里,壓得人喘不過氣。
角落的青銅仙鶴爐鼎中,上好的安息香無聲燃燒,卻絲毫掩蓋不住那股源自紫檀木榻深處的、令人心悸的腐朽味道。
郭嘉半倚在層層疊疊的錦被之中。那張曾經俊逸飛揚、智珠在握的臉上,此刻只剩下灰敗的蠟黃和深陷的顴骨。眼窩深陷,唇色慘白如霜,不見半分血色。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痰音和破風箱般的嘶鳴,胸膛劇烈起伏,仿佛隨時會徹底停止。
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眸,在飄搖不定的燭光下,偶爾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的幽光,證明這具形銷骨立的軀殼里,尚存一絲屬于“鬼才”的魂靈。
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他枯槁的身影長長地、扭曲地投射在身后繪著山河圖的屏風上,如同一個行將消散的幽靈。
曹操就站在榻前數步之遙的陰影里。他卸去了白日里那身玄鐵重甲,只著一件深紫色常服,卻依舊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散發著足以凍結血液的威壓。
殿內沒有其他人,唯有角落侍立的兩名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心腹親衛。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側臉輪廓,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
那雙鷹隼般的眼眸,在陰影中亮得驚人,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榻上那盞飄搖的燭火,更倒映著郭嘉瀕死般的喘息。
銅雀臺深坑邊那場驚心動魄的對質,卞蕓孤注一擲的指控,鬼卒統領被當眾揪出的狼狽,以及“赤兔”與“擅調鬼卒”這兩記如同驚雷般的重錘,此刻依舊在這死寂的寢殿內無聲地回蕩、發酵。
死寂。只有郭嘉艱難的喘息和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良久,曹操那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府傳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奉孝……”他微微向前傾身,陰影隨之移動,如同巨獸張開了口,“銅雀臺下,卞氏言……赤兔神駒,囚于城西舊校場深處……”他的話語微微一頓,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死死釘在郭嘉臉上,“此事……你可知曉?”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砸在凝滯的空氣里。
郭嘉枯槁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他極其艱難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對上曹操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燭光在他深陷的眼窩中投下濃重的陰影,更添幾分死氣。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了他欲出口的話語,蠟黃的臉憋得泛起病態的潮紅,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半晌,咳聲才漸漸平息,他喘息著,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朽木:
“司……司空……赤兔……神駒……下落……奉孝……確……確不知情……”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唇邊溢出一絲暗紅的血沫,被他用一方素白絲帕死死捂住,帕上瞬間洇開刺目的紅梅。“貂蟬……投潭……線索……盡斷……咳咳……許都……暗流……奉孝……力有……未逮……”
“不知情?”曹操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冰冷質疑,如同淬毒的冰棱,“那鬼卒統領,因何攔她車駕?!”
質問如同驚雷炸響!直指核心!
郭嘉的身體猛地一顫!那深陷的眼眸深處,那絲微弱的幽光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他死死攥緊手中的血帕,喘息變得更加急促、更加破碎,如同一個即將徹底破裂的風囊:
“鬼……鬼卒……奉……奉孝……只……只下令……嚴查……貂蟬……余孽……行蹤……咳咳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滲出,染紅了絲帕,也染紅了他枯槁的手指,“攔……攔車……或……或是……底下人……行事……孟浪……急……急于……立功……司……司空……明……明鑒……”
“孟浪?急于立功?”
曹操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充滿了無盡嘲諷的弧度。他向前踏出一步,徹底走出了陰影。昏黃的燭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臉上每一道緊繃的線條,那雙鷹目之中,再無半分對謀士病體的憐憫,只剩下足以凍結靈魂的審視和冰冷的失望!“孤的軍師祭酒,執掌鬼卒,令行禁止!一句‘底下人行事孟浪’,便可將擅調重兵、攔截主母、意圖搜身的滔天大罪……輕輕揭過么?!”
最后幾個字,如同重錘,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狠狠砸下!
整個寢殿的空氣仿佛被徹底抽空!郭嘉的喘息聲戛然而止!他死死瞪著曹操,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洞穿的絕望!
他張著嘴,似乎想辯解,卻只發出嗬嗬的痰音,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涌出!
就在這死寂與絕望即將徹底吞噬一切的瞬間——
“砰!!!”
寢殿厚重的雕花木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沉重的門板撞擊在墻壁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帶起一股強勁的冷風,瞬間將殿內的燭火吹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司空!人犯帶到!”
一聲如同金鐵交鳴的厲喝,伴隨著沉重甲胄的鏗鏘碰撞聲,瞬間打破了殿內的死寂!
兩名如同鐵塔般的虎豹騎精銳甲士,如同押解死囚,粗暴地架著一個身影,沖了進來!那人身上的玄色勁裝早已被撕裂,臉上那張標志性的慘白鬼臉面具歪斜著,露出了小半張布滿青紫瘀傷和血痕的臉!正是白日里在銅雀臺被曹操當眾拿下的“鬼卒”統領!
他顯然經歷了極其嚴酷的拷問,渾身癱軟如泥,僅靠甲士的拖拽才勉強站立。那雙曾陰鷙如毒蛇的豎瞳,此刻只剩下渙散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招了!”為首的虎豹騎都尉對著曹操的方向,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如雷,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氣息,“經連夜突審!此人已全數招供!昨夜戌時三刻,城西柳蔭巷攔截卞夫人車駕,確系奉軍師祭酒郭嘉大人親口密令!嚴令搜查卞夫人周身,尤其……要尋一枚可能藏匿的……斷裂虎符!”
“轟——!”
如同九天之上最后一道、也是最致命的一道驚雷,在郭嘉的耳邊轟然炸響!
“奉……奉孝……親口……密令……”“斷裂……虎符……”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郭嘉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上!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那雙深陷的眼眸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如同風中殘燭,驟然被無邊的黑暗和巨大的恐懼徹底吞噬!瞳孔瞬間擴散、渙散!如同被徹底抽走了所有的生氣!
“嗬……呃……”一聲極其短促、如同被掐斷了脖子的雞鳴般的抽氣聲,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他枯槁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地摔回錦被之中!大股大股暗紅色的、帶著泡沫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從他口鼻之中狂涌而出!瞬間染紅了胸前的衣襟,染紅了身下的錦被,也染紅了他手中那方早已浸透的素白絲帕!
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瞬間壓倒了殿內所有的藥味和熏香!
曹操的身影,在虎豹騎都尉稟報的瞬間,已然如同出鞘的絕世兇兵,驟然繃緊!當聽到“斷裂虎符”四字時,他眼中最后一絲對謀士的情分徹底湮滅,只剩下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殺意!
他沒有看那癱軟在地、如同死狗的鬼卒統領。更沒有理會郭嘉瀕死的慘狀。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踏著冰冷光滑的紫檀木地板,走向那張被鮮血迅速染紅的病榻。
腳步聲,在死寂的寢殿內,如同喪鐘敲響。
他停在榻邊,陰影完全籠罩了郭嘉那不斷抽搐、口鼻涌血的枯槁身軀。然后,他極其緩慢地俯下身。
腰間那柄象征無上權柄的、纏繞著猙獰龍紋的寶劍劍鞘,隨著他俯身的動作,冰冷而精準地、如同毒蛇的信子,輕輕抵在了郭嘉那被鮮血染紅的、劇烈起伏的脆弱咽喉之上!
冰冷的觸感,如同來自地獄的召喚,讓郭嘉瀕死的身體猛地一僵!
曹操的臉龐,在飄搖的燭火下,一半明,一半暗。那明的一半,冷硬如萬載玄冰;那暗的一半,則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淵。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九幽之下的嘆息,每一個字都帶著足以凍結靈魂的重量,清晰地送入郭嘉那被鮮血堵塞的耳中:
“奉孝啊……”
劍鞘微微用力,感受著咽喉處那微弱而急促的搏動。
“孤的榻側……”
聲音陡然轉厲,如同金鐵摩擦,帶著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決絕!
“——容不得雙刃之劍!”
“雙刃之劍”四字落下,如同最后的審判!
“呃……嗬……”郭嘉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氣泡破裂般的、最后的嘶鳴。他那雙徹底渙散的瞳孔,死死地、空洞地倒映著曹操近在咫尺的、如同魔神般的臉龐。身體最后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徹底癱軟下去。涌出的鮮血,如同蜿蜒的小溪,順著錦被的褶皺,無聲地流淌到冰冷的地板上。
燭火猛地一跳,爆出一個巨大的燈花,隨即又恢復了飄搖。
寢殿內,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以及那柄龍紋劍鞘,依舊冰冷地抵在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咽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