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夜的爭吵與掙扎

八月的夜晚，靜謐而又帶著一絲悶熱。村子里的人家大多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更增添了夜的寧靜。

七點(diǎn)鐘的時候，葉小紅就開始安頓孩子們睡覺。她輕手輕腳地為孩子們掖好被子，溫柔地?fù)崦麄兊念~頭，在他們的臉頰上輕輕一吻，看著孩子們漸漸進(jìn)入甜美的夢鄉(xiāng)，她才緩緩站起身來。

安頓好孩子們后，她又回到廚房，開始干剩下的活。鍋里煮著紅薯和玉米，廚房里彌漫著那股香甜的味道，鍋架上的一口大黑鍋正慢慢冒著熱氣。她拿來一個用粘紅土燒成的大缽子，倒入大量白糖，準(zhǔn)備調(diào)制香草汁。

此時，陳老莫和楊小杰到達(dá)了九宮村。一路上的疲憊，在踏入村子的那一刻，仿佛都消散了。他們感到心里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然而，一想到第二天要上工，男人們的好興致便一掃而光。他們當(dāng)中的許多人，錢已花光，有的已經(jīng)灰溜溜地回家睡了，準(zhǔn)備第二天上工。

村子里，有人在門階上大聲慢慢吞吞地嘆道：“不得好死的男人！”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yuǎn)。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九點(diǎn)鐘已過，十點(diǎn)鐘也過了，“那一對”還沒回來。葉小紅聽見外面那哀痛的歌聲，便走進(jìn)屋里。她全神貫注地端起鍋來，準(zhǔn)備把鍋里煎好了的酒汁倒進(jìn)缽子里。

正在此時，陳老莫進(jìn)了屋。他在上塘酒館里盡情玩樂，說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但一到家，那股憋氣的感覺就涌上心頭。他熱燥不已時曾睡在地上，過后，熱燥和疼痛感覺還沒有完全消退；快到家時又覺心中有愧。他不知道自己憋著一肚子火，開園子的門時，門不開，他一腳踢過去，踢斷了門閂。

他搖搖晃晃地歪靠在桌邊，滾熱的酒汁濺了出來。葉小紅嚇得往后一退，嚷道：“炮打鬼，醉成這樣才回來！”“醉成什么樣才回來？”陳老莫吼道，帽子都耷拉在眼睛上了。葉小紅身上突然血往上涌，脫口而出：“那就說你沒有醉呀！”她已放下鍋，在攪拌酒里的糖。陳老莫的兩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擱，把臉湊到她跟前，重復(fù)道：“‘說你沒有醉呀’，唔，只有像這個討厭的臭婆娘才會這樣想?！彼涯槼贉惤?，說道：“干什么都沒錢，亂花就有錢?！薄拔医駜哼€沒花到兩錢，”陳老莫辯解道?！澳悴换ㄥX就不會這么爛醉如泥吧，”葉小紅回答道。接著，她大聲說，頓時大怒，“還有，你那個可愛的楊小杰對你這么可靠，好啊，那他就該好好照看他自己的孩子，因?yàn)楹⒆觽冃枰湛?。”“胡扯。胡扯。你別胡說了，婆娘。”陳老莫不耐煩地說道。

他們的爭吵之箭已在弦上。各自把一切皆忘，只想著憎恨對方和這場爭吵了。葉小紅跟他一樣暴躁如雷。二人不停地爭吵，言語越來越激烈，直到陳老莫罵她撒謊都不打哽?！安粚?，”葉小紅大嚷一聲，驚跳起來，幾乎氣都喘不出來?！皠e這么說我——你，你才是從謊大王里挑出來的最可鄙的謊大王?！彼乜诒锏脜柡?，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把最后幾個字說出來?！澳闶莻€撒謊婆！”陳老莫大喝一聲，用拳頭直捶桌子?！澳闶侨鲋e婆，你是撒謊婆?！比~小紅挺直身子，攥緊拳頭，嚷道：“你把家都玷污了?！薄澳阕呔褪恰俏业募摇L出去！”陳老莫大吼道。“錢是我掙的，不是你。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出去——滾出去！”“我要走的，”葉小紅嚷道，一時克制不住驚嚇而流淚?！耙叩?，要走的，早就要走，可是就因?yàn)橛泻⒆觽儭０?，我真后悔，幾年前我只有一個孩子的時候就該走了”——突然破涕為怒。“你以為我留下來是為你——你以為我愿意在這兒為你多待一分鐘？”“那就滾，”陳老莫大聲吼道，像發(fā)狂似的。“滾！”“不！”葉小紅轉(zhuǎn)過身去?！安唬彼舐曊f道，“不能全都聽你的；不能你想怎么就怎么。我得照料孩子們，”她大哭，“把孩子交給你，虧你想得出來?！薄皾L，”陳老莫吼道，聲音沙啞，舉起拳頭，又有點(diǎn)怕她?！皾L吧！”“那我就太高興了。要是真能離開你，我的老爺，我真會高興得大笑一場，”葉小紅回答說。

陳老莫走到她跟前，臉通紅，兩眼充血，向前一把抓住她的兩只胳膊。葉小紅害怕得叫起來，竭力掙脫。陳老莫稍覺清醒時，直喘氣，粗暴地把她拽到門邊，往外一推，呯的一聲關(guān)上門，插上門閂，把她關(guān)在外面。

然后他回到廚房，往扶手椅里一倒，頭耷拉在兩膝之間，血往上沖，頭都要炸了。他因精疲力竭又酒性未消，就這樣漸漸昏昏然了。

八月之夜，月上樹梢，月光明亮。葉小紅氣得心緒麻亂不清，見周圍那一片皎潔的白光照在身上，頗有涼意，并且使她火急火燎的內(nèi)心為之驚顫，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她無可奈何，站了好一陣子，凝視著門附近亮閃閃的大黃的大葉子。那些葉子在月光下，仿佛也帶著一絲哀傷。她好好地吸吸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走到園子的小徑，四肢發(fā)抖，腹中的孩子也動得很兇。一時間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識，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剛才那一幕，想了又想，那些爭吵的話語，那些憤怒的瞬間，想起來就像灼熱的火印烙在她的心上；每當(dāng)她讓過去一小時的那一幕再現(xiàn)眼前一遍，那火印便在原處烙一下，直到印記烙牢、痛苦烙盡，最終清醒過來。

她這般精神恍惚諒必持續(xù)了半個鐘頭。接著她便明白眼前是黑夜。她膽怯地看看四周，月光灑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樹影，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

她信步走到側(cè)面的園子，在小徑上走來走去，這小徑在醋栗叢旁邊，醋栗叢在長長的院墻下面。園子狹長，與橫穿房屋間的路相連，中間隔著一道茂密的荊棘樹籬。她看著那荊棘樹籬，就像看到了自己婚姻中的重重阻礙。她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辦，是繼續(xù)在這個充滿爭吵的家里為了孩子忍受，還是真的狠心離開。她的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在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