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尚宮托著空了的紫檀木盤,肅然無聲地走在我身側半步之后,姿態恭謹,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屏障,隔絕了身后承乾殿內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混雜著嫉恨、驚恐與探究的目光。
沉重的殿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將那片令人窒息的威壓與暗流關在了里面。深秋清冽的空氣瞬間涌入肺腑,帶著草木微枯的氣息,驅散了殿內那令人作嘔的陳腐熏香。陽光落在身上,帶著微暖的觸感,卻驅不散指尖鳳印傳遞來的、沉甸甸的冰涼。
那道倚在殿門陰影處的玄色身影,在我步出殿門的瞬間,已悄然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有那聲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輕笑,依舊清晰地縈繞在耳際,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瘋魔感。
壽康宮位于后宮深處,比承乾殿更顯肅穆沉靜。高大的宮墻隔絕了喧囂,庭院中古木參天,枝葉在秋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幽寂。引路的宮人步履無聲,垂首屏息,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空氣中彌漫著檀香與藥草混合的、屬于老年人的沉郁味道。
踏入正殿,光線比承乾殿明亮些許,卻也帶著同樣的空曠與威儀。太后已除去厚重的朝服,換上了一身家常的深青色團花錦袍,斜倚在臨窗的暖榻上,手里捻著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她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我手中緊握的鳳印上,臉上并無太多表情。
“坐吧。”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秦尚宮無聲地搬來一個繡墩,放在榻前不遠不近的位置。我依言坐下,姿態依舊端正,將鳳印雙手奉還至秦尚宮早已準備好的錦盒之中。那方寸白玉離手,掌心似乎還殘留著被鳳凰利爪硌出的印記。
“謝太后娘娘回護之恩。”我垂首,聲音清冷平穩。
太后捻動佛珠的手指頓了一下,目光終于從窗外收回,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穿透力。“哀家不是回護你,”她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更深沉的算計,“哀家是回護這搖搖欲墜的后宮。”
她頓了頓,眼神銳利起來:“皇帝今日看你的眼神,哀家年輕時候見過不止一次。但凡被他那樣看過的人,要么成了禍水,被群起而攻之,尸骨無存;要么……就成了他掌中玩物,最后也逃不過一個‘厭棄’的下場。無論哪種,都是后宮動蕩的引子?!?
“臣妾惶恐?!蔽椅⑽⒌皖^,心中卻一片清明。太后需要一個變數,一個足夠聰明、足夠清醒、且暫時能避開皇帝“興趣”的棋子,來打破后宮的某種平衡,或者至少,成為她牽制皇帝和其他勢力的刀。
“惶恐?”太后輕輕嗤笑一聲,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沈云舒,你父親沈牧,當年是哀家親點的武狀元,為人剛正不阿,是條鐵骨錚錚的好漢。他教出來的女兒,會為了一個帝王的垂青而惶恐?”
我的心猛地一跳。父親……原來這層淵源在這里等著。這既是太后的“恩”,也是懸在頭頂的刀——提醒著我的出身,也暗示著這份“眷顧”背后的代價。
“哀家選你,是因為你姓沈。”太后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般的危險意味,“更因為,哀家在你眼里,看不到對權力的狂熱,也看不到對帝王的癡迷。哀家只看到一片……近乎冷酷的清醒。這很好。”
她渾濁卻銳利的眼睛緊盯著我:“鳳印給你,不是讓你作威作福,更不是讓你去爭寵。哀家要你,替哀家穩住這后宮?;实劢鼇怼惺掠l荒唐,前朝后宮,暗流涌動。貴妃李氏,仗著父兄在前朝勢大,在后宮跋扈專橫,連皇后都多有忍讓。賢妃、淑妃,各有心思,底下那些婕妤、才人,更是攪動風雨的好手。哀家老了,精力不濟,需要一個……足夠冷靜,也足夠狠得下心的人,替哀家看著點。”
這番話,幾乎將她的目的赤裸裸地攤開。我成了她放在風口浪尖的靶子,也是她用來敲打各方勢力的棍棒。握著鳳印,就意味著站在了所有后宮女人的對立面,成為眾矢之的。
“臣妾初入宮闈,恐難當此大任?!蔽移届o回應,沒有惶恐,也沒有激動,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并非推諉,而是試探——試探太后究竟會給我多少底牌和倚仗。
太后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轉向一直肅立一旁的秦尚宮:“秦月,你跟著沈才人。從今日起,她的安危,她的所需,你全權負責。壽康宮的人手,隨你調用。”
秦尚宮——秦月,聞言立刻躬身:“奴婢遵旨?!彼穆曇粢琅f平板無波,但垂下的眼睫下,似乎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
“秦月是哀家身邊的老人,規矩、眼力、手段,都是一等一的。有她在你身邊,哀家放心?!碧髷[擺手,似乎倦意上涌,“行了,去吧。鳳印的規矩,秦月會告訴你。記住哀家的話,穩住局面,莫要辜負了沈家將門的清名?!?
“臣妾謹遵懿旨。”我起身,恭敬行禮告退。
秦月捧起裝有鳳印的錦盒,沉默地跟在我身后。走出壽康宮正殿,穿過幽深的回廊,四周只剩下我們兩人規律的腳步聲。
行至一處僻靜的轉角,秦月忽然停下腳步。她并未回頭,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小姐?!?
這聲久違的稱呼,讓我腳步微頓。
她終于轉過身,那張總是刻板肅穆的臉上,此刻浮現出深深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她飛快地掃視四周,確認無人,才急促地低語道:“小姐,您不該接這鳳?。∵@是火坑!太后娘娘……她并非全然為了沈家舊情,她是想用您當刀,去劈開前朝后宮的亂局!貴妃李氏心胸狹隘,手段狠辣,她父親李相權傾朝野,您如今手握鳳印,無異于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還有那暗處的王爺……”
她提到“王爺”二字時,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忌憚和恐懼。
“秦姑姑,”我打斷她,聲音平靜無波,目光直視著她焦慮的眼睛,“從踏入宮門的那一刻起,何處不是火坑?承乾殿上,陛下那眼神,姑姑以為,我若沒有太后這一‘回護’,下場會比手握鳳印更好嗎?”
秦月張了張嘴,啞口無言。深宮沉浮多年,她太清楚皇帝的脾性和后宮傾軋的殘酷。
“鳳印是火,也是權?!蔽业闹讣廨p輕拂過錦盒冰冷的邊緣,“至少現在,它能讓我暫時避開最直接的烈焰,能讓我……有機會看清這棋局,找到落子的位置。”
我看著她,語氣放緩,帶著一絲屬于“沈云舒”而非“沈才人”的溫和:“姑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既然已入局,與其惶恐不安,不如握緊手中能握住的籌碼。告訴我,太后娘娘方才所言,‘穩住后宮’,具體要我做什么?這后宮如今,最大的‘不穩’是什么?除了貴妃,還有誰?”
秦月看著我平靜卻無比堅定的眼神,那眼神里沒有新入宮妃嬪的茫然與怯懦,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清醒和近乎冷酷的決心。她眼中的憂慮并未完全散去,卻多了一份復雜的釋然和一絲重新燃起的、屬于沈家舊部的忠誠。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更低,語速卻快了起來,如同在戰場上傳遞最緊要的軍情:
“小姐明鑒。眼下后宮,最大的‘亂源’,表面是貴妃李鸞依仗父兄李相之勢,驕橫跋扈,打壓異己,連皇后娘娘都需避其鋒芒。她覬覦后位已久,近來更是動作頻頻,拉攏低位嬪妃,安插眼線,甚至……有傳聞她試圖插手前朝官員任免。太后娘娘對此極為不滿,認為她已逾矩?!?
“至于其他高位嬪妃,賢妃趙氏出身清流,看似淡泊,實則心思深沉,與貴妃面和心不和,暗中亦有培植勢力。淑妃王氏乃將門之后,性子剛烈些,但家族勢力已不如從前,目前尚在觀望。余下的,不過是些依附于這三方的墻頭草,不足為懼。”
“但太后娘娘真正憂心的,恐怕不止于此?!鼻卦碌穆曇魩狭艘唤z凝重,“陛下……近年愈發寵信一個來歷不明的方士,沉迷煉丹長生,疏于朝政,性情也變得……暴戾多疑。前朝因此黨爭加劇,李相一系越發勢大。后宮看似是妃嬪爭寵,實則與前朝牽一發而動全身。太后娘娘要您‘穩住’,就是要您以鳳印之權,壓制后宮爭斗,尤其要遏制貴妃過度干政的苗頭,讓后宮至少在表面上維持住‘平靜’,莫要成為壓垮前朝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頓了頓,眼中憂慮更甚:“而這其中,最不可測的變數,便是那位……燁親王,蕭燁。”
提到這個名字,秦月的聲音都下意識地繃緊了。
“燁親王?”我心中一動,承乾殿門外那抹玄色身影和那聲鬼魅般的輕笑再次浮現。
“是。”秦月的聲音帶著深深的忌憚,“陛下唯一的胞弟,封號‘燁’,卻是個……真正的瘋子。行事乖張暴戾,毫無章法,視人命如草芥。偏偏陛下……不知為何,對他多有縱容。他雖不涉朝政,但行蹤詭秘,常在宮中出入,無人敢管。他手中似乎掌握著一些……極其隱秘、也極其危險的力量。宮中對他的傳言,皆是血淋淋的。他今日出現在承乾殿外,絕非偶然!小姐,此人極度危險,心思莫測,您千萬要遠離他!太后娘娘對他亦是無可奈何?!?
秦月一口氣說完,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顯然對這位燁親王畏懼至極。
瘋子?危險?不可測?
我腦海中閃過那雙隱在陰影深處、如同寒星般鎖定我的眼睛,以及那句帶著瘋魔興味的“呵……”。那不是一個純粹的瘋子該有的眼神。那眼神深處,是極致的清醒與……一種近乎毀滅的厭倦。
“我知道了,姑姑?!蔽尹c了點頭,將秦月的話牢牢記下。后宮是盤大棋,前朝后宮糾纏,皇帝昏聵,太后掌舵,貴妃跋扈,各方勢力犬牙交錯。而我,一個手握鳳印的新人,被太后推到了棋盤的中心,成了最顯眼的棋子,也成了各方勢力最先要試探或鏟除的目標。
“先回我的住處吧?!蔽叶硕ㄉ?,“這鳳印,總得找個地方供起來?!?
秦月應了一聲,捧著錦盒,重新恢復了那副肅穆女官的模樣,引著我走向宮苑深處屬于新晉才人的宮室。
我的住處名喚“攬月軒”,位置不算偏僻,卻也非繁華之地,小小的三間正房帶一個庭院,倒也清幽。只是此刻,庭院門口已侍立著數名陌生的宮女太監,見到我和秦月,尤其是秦月手中捧著的、象征太后權威的錦盒時,臉上都露出敬畏之色,齊齊躬身行禮。
秦月沉聲道:“太后懿旨,沈才人暫掌鳳印,協理宮務。爾等自今日起,需盡心侍奉,若有半分差池,宮規處置!”
“奴婢/奴才遵命!”眾人聲音帶著惶恐的整齊。
踏入攬月軒正廳,秦月指揮宮人小心地將鳳印錦盒供奉在廳堂正中的案幾上,又布置了香爐蒲團。小小的宮室,因這方寸白玉的存在,瞬間籠罩上一層無形的、沉重肅殺的氛圍。
“小姐,您先歇息片刻。奴婢去安排一下人手,再與您細說這鳳印掌管的章程和需注意的事項?!鼻卦碌吐曊f道。
我點點頭,走到窗邊。窗外天色漸暗,暮色四合,宮燈次第亮起,將重重殿宇的輪廓勾勒得更加森嚴。初入宮的第一日,便已卷入這滔天漩渦的中心。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的風掠過窗欞。
一片枯葉,打著旋兒,飄飄悠悠地落在窗臺上。
枯葉之上,用極細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墨線,畫著一個極其簡單卻透著詭異邪氣的圖案——一只被利箭貫穿心臟的鳳凰!
圖案下方,還有一行小字,字跡狷狂潦草,力透葉背:
“見面禮。鳳印……可還順手?”
沒有署名。
一股寒意,無聲無息地從腳底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是他!
蕭燁!
那瘋子的“禮物”,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囂張!這被箭貫穿的鳳凰,是警告?是嘲弄?還是……某種病態的“認可”?
我捏起那片枯葉,指尖冰涼。鳳印的沉重感再次清晰地傳來,而這一次,還伴隨著一股來自暗處的、如同毒蛇般陰冷粘稠的窺視感。
棋局已開。執棋者,落子者,破局者……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