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熊廷弼千恩萬謝的離開了。

陳靖之仍舊靠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的明月默默出神。

熊廷弼官場浸淫多年，人老成精，他和陳靖之心里都是一清二楚。

若不是陳靖之力挽狂瀾，率領叁仟騎兵疾馳沈陽城，又威逼遼陽城出兵救援，如今整個遼西之地恐怕都被韃子所據，

那時候，熊廷弼的下場可不是回關內教化百姓那么簡單了，早就虎視眈眈的東林黨，絕對如餓虎撲食一般，彈劾論罪處死！傳首九邊了。

所以，和陳靖之的合作，是熊廷弼如今最好的選擇。

他上奏保陳靖之一個遼東總兵的職位，陳靖之力陳其在遼沈之戰中的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

兩全其美，各取所需。

至于楊漣和王化貞......陳靖之倒是一點都不擔心。

畢竟，馬上就要到萬歷四十八年了。

御極天下近五十載的萬歷皇帝終將駕崩于弘德殿，天啟朝即將開始，到那時候，自有人出來，收拾那些東林清流。

而陳靖之，只需要坐守遼東，準備接下來和黃臺吉的對決了。

“就是不知道，野豬皮挨了一刀，到現在，尸體是不是已經涼透了？”陳靖之咂了咂嘴，只覺得有些口渴，端起茶盞，滿飲一口。

————

此刻，百里之外，平靖堡。

不同于沈陽城內外死里逃生的慶幸，此刻的金國營帳中里里外外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暗流。

不是戰敗帶來的頹喪，而是各旗之間那種劍拔弩張，殺氣涌動的凝重。

所有人都謹小慎微，所有人都在注視著營中最中央位置的那個大汗營帳的位置，那里，此刻正在上演著史書上已經寫爛了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大戲。

噼里啪啦，帳中爐火燒的很旺，以至于跪在大帳門口位置的多爾袞都覺得有些口干舌燥，渾身發燙。

大帳中人來人往，皆是低著頭，神色肅穆，腳步匆匆，年僅八歲的多爾袞隱約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畢竟如此多的王公大臣都面帶悲戚之色，但是他并不明白，為什么往日里和藹可親的兄長，今日看向幾個弟弟的眼光，帶了審視和莫名的敵意。

內心帶著惶恐和不安的多爾袞跪在地上，良久不敢抬頭。

幼弟多鐸早就疲累不堪，身子靠在多爾袞身上，偷偷將膝蓋下面的棉墊往多爾袞的膝下移去：“十四哥兒，你也墊墊吧。”

“哥哥沒事，你身子骨弱......”多爾袞輕聲寬慰著弟弟，突然聽到前方大阿哥代善突然開口。

“阿瑪，遵您的吩咐，”代善作為長子，匍匐在努爾哈赤的塌前，語氣哽咽，情真意切：“諸王貝勒，還有幾位大人都到了。”

病榻之上，原本緊閉著雙眸的努爾哈赤終于緩緩睜開雙眸。

叱咤遼東，一輩子沙場刀槍箭雨殺出來的老奴，如今躺在床榻之上，和一般上了年紀的老漢也并無其他差別。

昏黃渾濁的眸子輕輕轉動著，努爾哈赤好似要將帳內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臉悲戚的代善，而后便是低垂著眸子的黃臺吉，再往后便是阿濟格，薩哈廉，岳托，多爾袞，多鐸......

哦，扈爾漢也在，還有安費揚古，額亦都，費英東，何和禮這些和自己并肩作戰，從血雨腥風中殺出來，共創了大金和八旗的功勛卓著者。

嗯？！！

阿巴亥！

大妃什么時候來的？

這一瞬間，努爾哈赤原本有些渾濁的眸子瞬間清明起來，是誰將她叫來的？

大戰開始時候，努爾哈赤將阿巴亥等嬪妃留在撫順城中等候召見，但是自己受傷至今，并未有過命令，讓阿巴亥離開撫順，來到平靖堡！

這是怎么回事？

是代善？還是其他什么人？

在自己身受重傷的時候，有人將阿巴亥接到中軍之中，是想要做什么？

難道是當自己已經死了嗎？

努爾哈赤臉色瞬間變得赤紅，艱難地喘著氣，好似想要說什么。

“大汗，妾身扶您起來，”風姿妖嬈的大福晉阿巴亥見狀上前一步，伸手將努爾哈赤攙扶起來，同時在其身后放置了一個柔軟的靠背。

“滾開！”努爾哈赤奮力將阿巴亥推開，動作之大，臉色驟然變得慘白而后又是殷紅一片。

“阿瑪，”代善見狀立刻膝行上前，匍匐在床榻一邊：“阿瑪，您息怒！是大妃怕您有恙，專程從撫順趕來......”

聽到代善的話，原本還瞇著眼睛的努爾哈赤瞬間怒目圓瞪，怒斥道：“趕來做什么？趕來看我死沒死嗎？你好登上大位是也不是？”

“哈哧哈哧哈哧......”胸膛好似風箱一般，努爾哈赤感覺胸膛之中好似有一團山火就要噴發一般，但是任憑怎么喘著粗氣，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胸腹之中的怒氣給釋放出來。

一時間，憤恨交加之下，脖頸處的鮮血崩裂，瞬間便浸濕了整個肩胛位置。

“阿瑪！”代善被努爾哈赤如此呵斥，饒是心神深沉一時間也有些不知所措，呆愣當場。

此話一出，代善這輩子也和汗位無緣了。

天可憐見，是阿巴亥自己得到消息，連夜從撫順趕來軍中，和自己無關啊！

阿巴亥也被努爾哈赤的斥責聲駭的面無人色，慌張之下后退了兩步，下一瞬，卻突然碰到了身后之人。

“大妃，您且小心些，不要亂了章法，”跪在地上的黃臺吉側身躲過大妃的衣裙，意有所指一般：“如此場合，您且先回避吧。”

咳咳咳！！！

咳咳咳！！！

努爾哈赤奮力的咳嗽著，伸手指著阿巴亥，顫抖的手指好似充滿了怒氣：“將大妃......帶下去！”

阿巴亥被帶下去了。

代善也面如金紙一般，跪在榻前，一句話不敢多說。

榻上的努爾哈赤好似在極力的平復著自己的心情，目光不斷的在諸子當中逡巡不定。

代善老成，但與大妃曾有齷齪，難以服眾，可做謀國，不可為君。

八子黃臺吉有勇有謀，心神深沉細膩，但是手段太過，恐多兄弟鬩墻之禍。

阿濟格悍勇，可謂將，不可為君。

其余諸子皆幼......

但是，在這之前，努爾哈赤還是想要再確定一下......

“老八，且上前來，”努爾哈赤思忖半晌，終于是朝著第八子奮力地招了招手。

聽到召喚的黃臺吉膝行向前，行至塌前：“阿瑪......”

“附耳過來，”努爾哈赤嘴角帶著血跡，輕輕招手。

黃臺吉遵從的上前，探過身子。

“若你為汗，可有籌劃？”努爾哈赤輕聲問道。

“善待漢民，多習漢化，廣招人才，”黃臺吉依言回話。

“此為遠謀，”努爾哈赤點點頭，表示贊賞，繼續道：“積年之計呢？”

“收集權柄，鞏固八旗，以汗為尊，”黃臺吉繼續道。

“此為良策，”努爾哈赤心中那團山火好似就要熄滅一般，感覺身子都變得輕飄飄的，但是仍舊努力開口問話：“當下局面，可有規制？”

黃臺吉看著努爾哈赤蒼老的面容，唇齒開合間，吐出八個字：“大妃殉葬，以正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