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時明月在人間
- 刀上霜,人間月
- 只是路過打醬油滴
- 3443字
- 2025-06-14 13:52:57
當衛長夜再次恢復意識時,首先感覺到的,是痛。
一種仿佛身體被徹底撕裂,又被強行拼接在一起的、深入骨髓的劇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不是想象中的地府黃泉,而是一片熟悉的、布滿了星辰的夜空。
他,還活著。
他掙扎著坐起身,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狼藉的廢墟之中。四周,是被夷為平地的山林,和巨大無比的、深不見底的裂谷。空氣中,還殘留著雷電與焦糊的氣息。
曾經雄奇險峻的天雷山,已經不復存在。
那場驚天動地的自爆,將整座山峰,都從地圖上,徹底抹去了。
“你醒了?”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衛長夜轉過頭,看到了蘇晚。她靠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臉色蒼白如紙,一身白裙,早已被鮮血和塵土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她的眼睛,卻異常明亮,像兩顆在廢墟中頑強閃爍的寒星。
她的懷里,緊緊地,抱著那個古樸的、由青銅打造的盒子。
龍骨天書。
他們,竟然真的,拿到了它。
“‘先生’他……”衛長夜聲音沙啞地問。
“他死了。”蘇晚的眼中,閃過一絲哀傷,但更多的是一種大仇得報的釋然,“他用自己的命,和那個‘大人’,同歸于盡了。”
同歸于盡……
衛長夜的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起了那個總是面帶病容、手不釋卷的中年書生。他不知道他與那個“大人”之間,究竟有何等深仇大恨,竟讓他不惜用這種慘烈的方式,來結束一切。
“我們……是怎么活下來的?”衛長夜疑惑地問。在那種毀天滅地的爆炸中,以他們的功力,根本不可能生還。
“是‘先生’。”蘇晚輕聲說道,“他在引爆地脈的最后一刻,用他最后殘存的力量,將我們送了出來。”
“或許,他覺得,青云劍派的傳承,不該就此斷絕。也或許,他希望,有人能代替他,親眼看一看,這本讓他付出了生命代價的天書,究竟寫了些什么。”
她說著,將手中的青銅寶盒,遞到了衛長夜的面前。
衛長夜接過寶盒,入手冰冷而沉重。他能感覺到,上面那股狂暴的雷電之力,已經消失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打開了盒蓋。
盒子里面,沒有想象中的羊皮卷,也沒有神秘的竹簡。
只有一塊溫潤的、一尺見方的白色暖玉。
暖玉之上,用一種極為古老的、如同蝌蚪般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刻滿了蠅頭小楷。而在暖玉的中央,則雕刻著一幅極為精細的、大朔王朝的山川地理圖。
這,就是“龍骨天書”?
“你不認識這種文字。”蘇晚看著他,肯定地說道。
衛長夜點了點頭。
“我認識。”蘇晚說道,“這是前朝大隋的皇家密文。‘先生’教過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塊暖玉之上,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你想知道,這上面寫了什么嗎?”她問。
衛長夜看著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為了這個秘密,青云劍派滅門,李玄同慘死,秦嘯天墮落,“先生”與那個神秘的“大人”同歸于盡……他,必須知道真相。
蘇晚伸出那只布滿傷痕的右手,輕輕地,撫摸著暖玉上的文字。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緩緩響起,像一首來自遙遠過去的、悲涼的史詩。
“天書上說,大朔的開國太祖皇帝,當年之所以能以一介布衣,推翻前朝,一統天下,并非因為他天命所歸,而是因為,他得到了這塊‘龍骨天書’。”
“這塊玉,并非凡物。它是用一條真龍的脊骨,打磨而成。其中,蘊含著整片神州大地的龍脈之氣。”
“得到它,便能竊取國運,號令山河。但,這種逆天改命之法,是有代價的。”
“代價就是,每一代繼承者,都必須以自身的精血,去喂養龍骨。其后代,亦會血脈凋零,氣運衰敗,不出三代,必遭天譴,國祚斷絕。”
衛長夜的心,狠狠地一震。
“所以……”
“所以,大朔的皇室,一直在尋找新的‘龍脈’,來為自己續命。”蘇晚的聲音,變得冰冷,“而我們青云劍派,之所以被滅門,就是因為,師父他,無意中發現了這個秘密。”
“他發現,所謂的‘龍脈’,根本不是什么天材地寶。而是……活人。”
“大朔皇室,每隔十年,便會從天下,挑選出一批根骨清奇、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將他們秘密‘圈養’起來。然后,用最殘忍的邪術,將他們的精血、氣運,盡數剝奪,煉化成‘龍氣’,注入到這塊龍骨之中。”
“而當年追殺我的那伙人,”蘇晚指了指自己手背上那個猙獰的狼頭烙印,“他們,便是專門為皇室,執行這項骯臟任務的秘密組織——‘天狼衛’。”
衛長夜的腦海中,仿佛有無數道閃電劈過!
所有的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那個神秘的“大人”,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大朔皇室!
高漸行,秦嘯天,驚雷堂……他們,都只是這個龐大而黑暗的“續命”計劃中,微不足道的棋子!
“那……‘先生’他……”
“‘先生’,”蘇晚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憫,“他本是二十年前,那一批被選中的‘龍脈’之一。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同伴,一個個被煉化成干尸。他僥幸逃了出來,從此,便為了復仇而活。”
“他創建驚雷堂,暗中扶植勢力,假意投靠,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與那個高高在上的存在,同歸于盡。”
真相,竟是如此的殘酷,如此的令人不寒而栗。
所謂的太平盛世,所謂的皇權天授,其根基,竟是建立在無數無辜者的白骨之上。
衛長夜看著手中的“龍骨天書”,這塊溫潤的美玉,此刻,在他的眼中,卻比世上最邪惡的魔器,還要令人作嘔。
他想起了李玄同。他那位一生都致力于“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摯友,若是知道,自己所守護的“國”,竟是這樣一個怪物,他又會作何感想?
他想起了秦嘯天。那個本該有大好前程的少年,是如何在知曉了這絕望的真相后,一步步,被恐懼和欲望吞噬,最終走向了毀滅。
他甚至,有些理解了高漸行。或許,也正是因為窺見了這極致的黑暗,才讓他堅信,唯有絕對的、不擇手段的權力,才能自保,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現在,你打算,怎么處置它?”蘇晚看著他,輕聲問道。
她的眼神,很平靜。仿佛在說,無論他做出什么樣的決定,她都會支持。
衛長夜低頭,看著手中的暖玉。
他可以,將它據為己有。憑借這“龍骨天書”的力量,他足以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他可以號令江湖,甚至,可以改朝換代,成為新的“天命之子”。
他也可以,將它公之于眾。讓天下人都知道皇室那骯臟的秘密,引發一場滔天的動亂。
但他,都沒有選。
他緩緩地,站起身。
他走到一處巨大的、深不見底的裂谷邊緣。
然后,他當著蘇晚的面,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龍骨天書”。
他笑了。
那笑容,前所未有的輕松,前所未有的釋然。
“玄同曾說,真正的俠,不是去掌控什么,也不是去推翻什么。”
“而是讓這人間,少一些像我們這樣,被命運逼到絕路的可憐人。”
他說完,松開了手。
那塊足以讓天下人為之瘋狂的“龍骨天書”,在空中劃過一道潔白的弧線,悄然無聲地,墜入了那片無盡的、深邃的黑暗之中。
從此,世間,再無“龍骨天書”。
蘇晚看著他,愣住了。
隨即,她也笑了。
她的笑,如冰雪消融,如春暖花開。那張清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屬于一個二十多歲少女,該有的、燦爛的明媚。
她緩緩地,走到了衛長夜的身邊,與他并肩而立。
兩人一同,望著遠方的天際。
在那里,一輪殘月,依舊高懸。但殘月的旁邊,啟明星,已經悄然升起。
黎明,就快要來了。
“接下來,你打算去哪兒?”蘇晚輕聲問。
“不知道。”衛長夜搖了搖頭,臉上,卻帶著一絲向往,“或許,會找一個地方,開一間茶館。也或許,會繼續走下去。”
“這江湖,這么大。總還有很多不平事,需要有人,用刀,去管一管。”
蘇晚轉過頭,看著他。
“我能,跟你一起嗎?”她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小的期盼。
衛長夜也轉過頭,看著她。
看著她那雙在星光下,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沒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蘇晚看著那只寬大的、布滿厚繭的手,微微一怔,隨即,將自己那只,雖然布滿傷痕,卻依舊溫暖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
自那天之后,江湖上,少了一個一心復仇的“長夜刀”,也少了一個清冷孤寂的“蘇晚”。
卻多了一對提著刀,撐著傘,行走在風雨中的俠侶。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
人們只知道,在很多偏僻的、被遺忘的角落里,當不公降臨時,總會有一道如長夜般沉靜的刀光,和一道如新月般清冷的劍影,悄然出現。
他們從不留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江湖上,關于他們的傳說,有很多。
有人說,曾在一座被山匪圍困的孤城下,看到他們兩人,一刀一劍,守了一夜,殺退了千軍萬馬。
也有人說,曾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看到他們,將一個貪贓枉法的總督,人頭掛在了衙門外的旗桿之上。
還有一個說書人說,他曾有幸,與他們同飲過一桌酒。
那是一個月色很好的夜晚。
他問那個男人:“敢問大俠,何以為俠?”
那個男人,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身旁的那個白衣女子,則為他,斟滿了一杯酒。
男人舉起酒杯,沒有敬天地,也沒有敬鬼神。
他只是,對著那朗朗的、照耀著整個人間的明月,輕聲說道:
“敬這,風雪,故人,一杯酒。”
“敬這,當時明月,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