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老城區的霧總帶著股霉味,像浸過福爾馬林的舊棉絮,把德安里37號裹得密不透風。我叫林默,是個沒什么名氣的私家偵探,接到這單生意時,委托人只說了一句話:“去看看那房子,我妹妹上周在里面死了,警察說是意外。”
委托人是個面色蒼白的男人,叫周明,他妹妹周曉雯是37號的租客。那房子是棟民國老建筑,三層樓,木質樓梯踩上去會發出“吱呀”的哀鳴,像有誰在骨頭縫里塞了把沙礫。
我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時,霧剛好濃得像化不開的牛奶。一樓空蕩蕩的,只有灰塵在光柱里跳舞,墻角堆著幾個蒙布的舊家具,布上的破洞像一只只瞪著的眼睛。
“周曉雯住三樓。”周明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里發飄,他沒敢進來,只在門口指了指,“警察說她是半夜起夜,踩空了樓梯摔死的。”
樓梯在門廳左側,木質的,扶手上的漆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暗沉的木頭。我伸手摸了摸,木頭冰涼,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似的。一階一階往上走,樓梯“吱呀、吱呀”地叫,每一聲都像有人在耳邊嘆氣。
二樓也空著,只有一間房里堆著些舊書,書頁發黃發脆,風從破窗縫里鉆進來,吹得書頁嘩嘩響,像有人在翻書。我走到窗邊往下看,周明還站在門口,像個釘在霧里的影子。
三樓有兩間房,周曉雯住靠樓梯的那間。門虛掩著,我推開門時,一股混合著霉味和消毒水的氣息涌了出來。房間不大,家具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書桌。書桌上放著個相框,里面是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女孩,應該就是周曉雯。
地板是深色的木頭,靠近床邊的地方有一塊深色的印記,邊緣已經發黑,像干涸的血跡。警察應該就是在這里發現她的。
我蹲下身,仔細看那塊印記。印記旁邊有幾道淺淺的劃痕,像是什么東西拖過。我順著劃痕往床底看,床底漆黑一片,像個張著的嘴。
“有手電筒嗎?”我朝門口喊。周明遞進來一個,光柱刺破黑暗,床底露出一雙眼睛——不,是一雙鞋,紅色的,繡著鴛鴦的布鞋,鞋跟處沾著點濕泥。
我把鞋勾出來,鞋是舊的,緞面都磨出了毛邊,鞋底卻很干凈,只有鞋跟那點泥。這不像周曉雯會穿的鞋,她書桌上的照片里,穿的是運動鞋。
“這鞋是誰的?”我問周明。他探頭看了看,臉色更白了:“不知道,曉雯從不穿這種鞋。”
我繼續在房間里轉,衣柜里掛滿了衣服,沒什么特別的。書桌抽屜里有個筆記本,我翻開看,前幾頁記著些日常瑣事,最后一頁只寫了一行字:“它在樓梯上哭,紅色的,在等。”字跡潦草,像是寫得很急。
“它?”我皺起眉,“周曉雯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奇怪的事?”
周明想了想,點點頭:“她說過一次,說半夜總聽到樓梯上有哭聲,像個老太太,還說看到過一個穿紅鞋的影子在樓梯上晃。我以為她是熬夜熬糊涂了。”
我走到樓梯口,往下看。樓梯蜿蜒曲折,像一條蟄伏的蛇,霧從一樓漫上來,在臺階上纏纏繞繞。我想起那雙紅鞋,鞋跟的濕泥——這屋子里這么干燥,哪來的濕泥?
“這房子以前住過誰?”
“不知道,房東說這房子空了好多年,去年才租出去。”
我走到二樓那間堆舊書的房里,蹲在書堆里翻。大多是些幾十年前的舊課本,突然,一本泛黃的相冊掉了出來。相冊里是一家人的照片,有個穿旗袍的女人,腳上穿的正是那雙紅繡鞋。最后一張照片是黑白的,女人躺在棺材里,臉上蓋著白布,腳上的紅鞋卻看得清清楚楚。
照片背面寫著日期:1948年8月15日。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妻王氏,卒于樓梯,年廿八。”
我心里一沉,1948年,距今七十多年了。
這時,樓梯突然傳來“咚、咚、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往下走,腳步聲很慢,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木板上。
“周明?”我喊了一聲,沒人應。
腳步聲停在了二樓樓梯口。我握緊手電筒,慢慢走過去。二樓樓梯口空蕩蕩的,只有霧在打轉。但地上多了幾滴濕泥,像剛有人從這走過。
我突然想起什么,往一樓跑。周明還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地指著樓梯:“剛、剛才有個穿紅衣服的老太太從樓梯上走下來,她、她看了我一眼……”
我沒理他,沖到三樓周曉雯的房間,打開衣柜——里面的衣服都好好掛著,但衣柜深處,靠墻的地方,有一塊木板是松的。我把木板撬開,后面是個黑漆漆的洞。
光柱照進去,洞里放著一個小小的神龕,神龕前點著兩根蠟燭,已經燒完了,蠟油凝固成奇怪的形狀。神龕里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張泛黃的照片——正是相冊里那個穿紅繡鞋的女人。
照片下面壓著一張紙,上面用朱砂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替我走,替我走……”
我突然明白過來。周曉雯不是踩空摔死的,她是被拖下去的。那雙紅繡鞋,那個在樓梯上哭的老太太,都是在找替身。1948年,那個叫王氏的女人在樓梯上摔死了,怨氣不散,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找個人替她死在樓梯上。
“咚、咚、咚……”腳步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從三樓往下走,很慢,很沉,像是拖著什么東西。
我猛地回頭,門口站著個模糊的影子,穿著紅色的衣服,腳上是那雙紅繡鞋,鞋跟沾著濕泥。她的臉藏在陰影里,只能看到一雙怨毒的眼睛。
“替我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生銹的鋸子在拉骨頭。
我轉身就往樓梯跑,手電筒的光柱在晃動中照到樓梯轉角——那里有一灘新的濕泥,像剛有人踩過。
跑到一樓,周明已經不見了,只有鐵門在風中吱呀作響。我沖出房子,濃霧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把身后的哀鳴和腳步聲都吞沒了。
第二天,我把那雙紅繡鞋和相冊交給了警察。他們查了檔案,1948年確實有個叫王氏的女人在37號樓梯摔死,之后幾十年,那房子里斷斷續續死過幾個人,都是從樓梯上摔死的。
沒人相信我說的“替身”,他們最后定了案,說周曉雯是意外身亡,至于那雙鞋,大概是哪個租客留下的舊物。
但我知道不是。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里有個穿紅鞋的老太太在樓梯上哭,她對我說:“還沒找到……還要找……”
后來,德安里37號又租出去了。聽說新租客是個年輕女孩,住進去的第三個晚上,鄰居聽到樓梯上有哭聲,還有重物摔倒的聲音。
第二天,警察又去了。這次,他們在三樓房間的床底,發現了一雙新的紅繡鞋。
《霧鎖兇宅·續》
周曉雯的案子結了,但德安里37號的霧似乎更濃了。我把案卷塞進抽屜最底層時,指腹蹭過那頁寫著“替我走”的朱砂紙復印件,紙頁邊緣像被火燎過似的發脆。
三天后,警局的老陳打來電話,語氣透著股說不出的別扭:“林默,有空嗎?37號又出事了。”
新租客叫李娜,二十出頭,在附近的服裝店打工。發現她時,人倒在二樓樓梯口,脖子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著,像是從樓上被推下來的。但法醫鑒定說,她是“驚嚇過度引發心搏驟停,摔倒時造成二次傷害”。
“驚嚇過度?”我站在37號門口,看著門內漫出來的濃霧,“她看到什么了?”
老陳遞給我一份筆錄,紙頁上沾著點潮濕的霉斑:“鄰居說,半夜聽到她在喊‘別過來’,還聽到樓梯有拖拽聲。但現場沒發現任何人,門窗都是反鎖的。”
我推開鐵門,這次的霉味里混了點新東西——像是劣質香水燒糊的味道。一樓依舊空蕩蕩的,但墻角那幾個蒙布的舊家具動過了,蒙布滑落一角,露出底下雕花的木椅腿,上面沾著幾根深色的頭發。
“李娜住哪間?”
“三樓,跟周曉雯同一間。”老陳的聲音有點發緊,“我們檢查過,衣柜里的洞封死了,神龕和照片都不見了。”
樓梯還是那么涼,踩上去的“吱呀”聲比上次更響,像有什么東西在木板底下磨牙。走到二樓,樓梯口的地板上有一灘水漬,邊緣泛著淡淡的紅,像被稀釋過的血。水漬旁邊,散落著幾片干枯的花瓣,是月季,已經發黑發脆。
“這花瓣哪來的?”
“法醫說,李娜口袋里就裝著這個,她手機最后一張照片,是在窗臺拍的月季花,凌晨兩點發的朋友圈,配文是‘這花開得真怪,半夜還這么紅’。”
三樓房間比上次更亂,床單被扯到地上,書桌抽屜全被拉開,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最顯眼的是墻上——有人用口紅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圈里寫著“它在衣柜里”,字跡被淚水暈開,糊成一片紅。
我走到衣柜前,封死的木板被撬開了,邊緣還沾著點帶血絲的指甲。衣柜里空蕩蕩的,但深處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我打開手機手電筒照過去——是一件紅色的旗袍,掛在里面,領口處繡著的月季花瓣,和地上的干枯花瓣一模一樣。
旗袍的料子很舊,緞面泛著死氣沉沉的光,但袖口卻很干凈,像是剛被人穿過。我伸手去碰,指尖剛觸到布料,就聽到身后傳來“咚”的一聲輕響。
是床底。
我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掃過床底,那里黑漆漆的,像個無底洞。但剛才那聲響,分明是有東西從床底滾出來了。我走過去,彎腰一看——是個胭脂盒,黃銅的,上面刻著纏枝蓮紋,盒蓋敞著,里面的胭脂早就干了,結成塊,像凝固的血。
胭脂盒旁邊,還有半支口紅,外殼是廉價的塑料,顏色紅得刺眼,和墻上的字跡顏色一模一樣。
“老陳,查一下李娜的社交賬號,看看她有沒有提過旗袍或者胭脂盒。”我對著樓梯口喊,卻沒人應。
樓梯上靜悄悄的,只有霧在慢慢往上爬,像無數只冰冷的手。
我捏著胭脂盒走到二樓,老陳不見了。值班室的同事說他十分鐘前就下樓了,說去車里拿文件。我走到門口,鐵門外的濃霧里,隱約能看到警車的影子,但老陳不在。
手機突然震動,是老陳發來的消息,只有一張照片:照片里是樓梯轉角,一雙紅繡鞋正慢慢往上走,鞋跟沾著的濕泥,在臺階上印出一個模糊的腳印。照片下面還有一行字,像是用語音轉的,帶著電流的雜音:“它在找……下一個……”
我心里一沉,拔腿就往樓梯跑。手電筒的光在晃動中掃過每一級臺階,沒有紅繡鞋,沒有濕泥,只有那灘泛著紅的水漬,比剛才更濃了。
跑到一樓,鐵門被鎖上了。銹跡斑斑的鎖孔里,插著一把黃銅鑰匙,鑰匙柄上刻著個“王”字。
“咚、咚、咚……”
腳步聲從三樓傳來,很慢,很沉,這次還帶著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像是有人穿著長旗袍在走路。
我沖到窗邊,想打碎玻璃跳出去,卻發現窗戶被釘死了,木板上還貼著張黃紙,上面用朱砂畫著個扭曲的符號,和神龕前那張紙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腳步聲到二樓了。
我靠在墻角,握緊手里的胭脂盒,盒身冰涼,像塊凍住的血。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見墻角的舊家具——蒙布全掉了,露出一張梳妝臺,鏡子蒙著厚厚的灰,但能隱約照出個影子。
鏡子里,我的身后站著個穿紅旗袍的女人,頭發盤得一絲不茍,腳上是那雙紅繡鞋,鞋跟的濕泥滴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她的臉對著鏡子,卻沒映出來,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像蓋著白布的棺材。
“替我走……”蒼老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帶著胭脂盒里那股干枯的香味,“你看到了,就該替我走……”
我猛地轉身,什么都沒有。但梳妝臺的抽屜卻自己開了,里面放著一張泛黃的紙,是份舊報紙,1948年8月16日的,頭版角落有個小新聞:“德安里37號住戶王氏,深夜與夫爭執,被推下樓梯身亡,其夫攜家中財物失蹤,警方正追查……”
原來她不是摔死的,是被推下去的。
腳步聲到一樓了,就在門廳口。我能聞到那股劣質香水燒糊的味道,混著胭脂的香,還有……血腥味。
門廳的地板上,慢慢滲出血跡,像一條紅色的蛇,往我腳邊爬來。血跡盡頭,是老陳的警帽,帽檐上還沾著片干枯的月季花瓣。
“它在等……”女人的聲音越來越近,“等你替她恨,替她疼,替她把那沒走完的樓梯,再走一遍……”
我突然想起李娜手機里的月季花照片。轉頭看向窗臺,那里不知何時擺了盆月季,花瓣紅得像在滴血,正對著我,緩緩綻開。
濃霧從門縫里涌進來,裹著腳步聲和若有若無的哭泣,把整個門廳都填滿了。我知道,這次可能跑不掉了。
因為那盆月季花的影子,在墻上慢慢拉長,變成了一個穿紅旗袍的女人,正對著我,微微彎腰,像是在邀請我,一起走那道永遠走不完的樓梯。
《霧鎖兇宅·終章》
月季花瓣上的血色在濃霧里暈開,像滴進水里的朱砂。我盯著墻上那個彎腰的影子,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那影子的手,正順著墻縫往下滑,指尖在地板上劃出細碎的聲響,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木頭。
“替她恨……”女人的聲音裹著霧,黏在耳朵上,“他欠她的,欠了七十多年了……”
1948年的報紙碎片在口袋里硌著,我突然抓住了什么——王氏不是摔死的,是被丈夫推下去的。她的怨氣里,除了死在樓梯的不甘,還有被最親近的人背叛的恨。那所謂的“找替身”,或許不只是要有人死在樓梯上,更是要有人替她完成沒了的執念。
“他是誰?”我對著空氣喊,聲音在濃霧里打了個轉,散成碎片,“她丈夫在哪?”
影子頓了頓,墻上的月季影子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在地上積成一片暗紅。門廳的地板開始震動,“吱呀”聲從頭頂傳來,像是整棟樓的骨頭都在錯位。
樓梯口的血跡突然改變了方向,不再往我腳邊爬,而是蜿蜒著指向二樓。那“咚、咚”的腳步聲又響了,這次卻不是從上往下,而是從下往上——有人正在從一樓往二樓走,腳步慌亂,帶著拖拽的重響。
我抓起老陳的警帽,帽檐上的月季花瓣一碰就碎。借著手機最后的電量,我往樓梯口沖,光柱刺破濃霧,照到了一串濕泥腳印——和紅繡鞋的鞋跟印一模一樣,但這次的腳印很深,像是拖著什么重物。
二樓的霉味里多了股鐵銹味。樓梯口的水漬已經變成了濃稠的暗紅,李娜倒下的地方,地板裂開了一道細縫,縫里滲出黑褐色的東西,像陳年的血垢。
“在書房……”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像指甲劃過玻璃,“他藏在那里……藏了一輩子……”
二樓那間堆舊書的房間,門是虛掩的。我推開門時,一股塵封的土腥味撲面而來,比樓下的霉味更嗆人。書堆比上次更亂,像是被人翻找過,幾本線裝書散落在地,書頁上的字被水泡得模糊,隱約能認出“賬冊”“碼頭”之類的詞。
房間深處,靠墻的地方有個不起眼的木箱,鎖是黃銅的,已經銹得不成樣子,但鎖孔里還插著半把鑰匙——和一樓鐵門上那把刻著“王”字的鑰匙,是一對。
腳步聲停在了門口。我猛地回頭,手機光掃過門口,濃霧里站著個佝僂的身影,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手里拄著根木頭拐杖,拐杖頭在地板上敲出“篤、篤”的響。
是個老頭,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灰塵。但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嚇人,正死死盯著我手里的警帽。
“你是誰?”我握緊手機,指節發白。
老頭沒說話,只是緩緩抬起手,拐杖指向那個木箱。他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激動,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走過去,用那半把鑰匙試著開鎖,鎖芯“咔噠”一聲彈開了。箱子里沒有金銀財寶,只有幾件舊衣服,一個掉漆的搪瓷缸,還有一本厚厚的牛皮筆記本。
筆記本的紙頁已經泛黃發脆,我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寫著個名字:王德才。
下面是一行字:“1948年8月15日,我錯了。”
后面的字跡混亂,記錄著斷斷續續的片段:他和王氏吵架,失手把她推下樓梯;他害怕被抓,卷走家里的錢跑了;他隱姓埋名,在碼頭做苦力,后來攢了點錢,買下了德安里37號旁邊的房子,一直住到現在。
“他不敢走,”女人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徹骨的寒意,“他知道我在等他,就在這棟樓里等了七十多年。”
我猛地回頭,老頭還站在門口,但他的影子在墻上變了形,和那個穿紅旗袍的影子重疊在一起。老頭的臉在手機光下扭曲著,嘴角淌下涎水,眼神卻越來越亮,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的東西。
“阿蓮……”他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我錯了……我一直不敢來看你……”
“阿蓮”——應該是王氏的小名。
箱子最底下,壓著一張黑白照片,是年輕時的王德才和王氏。照片上的女人穿著紅旗袍,腳上是那雙紅繡鞋,笑得眉眼彎彎;男人穿著西裝,摟著她的肩,意氣風發。
原來他一直就在附近,守著這棟兇宅,守著他犯下的罪。那些所謂的“租客意外”,或許不是王氏隨便找的替身,而是她在逼他出來——每死一個人,警察就會來一次,她在等他被恐懼逼到崩潰,主動現身。
“咚、咚、咚……”
這次的腳步聲是從三樓下來的,很慢,很沉,紅繡鞋的鞋跟敲在木板上,像在數著剩下的時間。濃霧從門縫里涌進來,裹著一股熟悉的濕泥味。
王德才突然癱坐在地上,拐杖“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抬起頭,看著樓梯口,眼淚混著臉上的皺紋往下淌:“我知道……該還了……”
樓梯口的濃霧里,慢慢走出個穿紅旗袍的影子,紅繡鞋踩在地板上,濕泥印一路從三樓延伸下來,在王德才面前停下。影子緩緩彎腰,露出一張被白布遮住的臉,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怨毒地盯著他。
“替我走……”她的聲音貼著地面滾過來,“該你走了……”
王德才顫抖著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卻只抓到一把空氣。他突然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樓梯跑,嘴里喃喃著:“我走……我替你走……”
他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急促,慌亂,和紅繡鞋的“咚、咚”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首詭異的二重奏。我沖到樓梯口,看著他一級一級往上爬,背影佝僂,像個被無形的線牽著的木偶。
三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面漆黑一片,像個張著的嘴。王德才爬進那片黑暗,腳步聲突然停了。
幾秒鐘后,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和周曉雯、李娜死前鄰居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濃霧開始退了,像潮水般往門外涌。墻上的紅旗袍影子慢慢變淡,最后化作一片水汽,消失在空氣里。那盆開得妖艷的月季,花瓣迅速枯萎,變成灰黑色,散成一捧粉末。
我走到三樓,王德才倒在周曉雯房間的地板上,和前兩個女孩一樣,脖子以詭異的角度歪著。他的眼睛圓睜著,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
他的手里,緊緊攥著那雙紅繡鞋,鞋跟的濕泥蹭在他的褲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第二天,警察封鎖了德安里37號。王德才的身份被核實了,正是1948年失蹤的王氏丈夫。他的房子里藏著當年卷走的財物,還有一本記錄著自己罪行的日記。
老陳的尸體在二樓書房的書堆后面被找到,臉上沒有任何驚恐的表情,像是睡著了。法醫說,他是突發心臟病去世的。
沒人相信我說的紅旗袍和紅繡鞋,就像沒人相信這棟樓里藏著七十多年的怨恨。他們定了案:王德才畏罪自殺,李娜和周曉雯是被他嚇死的,老陳是意外身亡。
我把那本牛皮筆記本和照片燒了,灰燼被風吹散在德安里的霧里。從那以后,37號再也沒租出去過,鐵門一直鎖著,銹跡爬滿了欄桿。
偶爾有晚歸的人經過,會聽到里面傳來“吱呀”的樓梯聲,像是有人在慢慢走,一步,又一步。但沒人敢靠近,只有霧在那里繞來繞去,帶著股化不開的、陳年的血腥味。
或許,王氏的恨已經了了。或許,她只是還在樓梯上等著,等著下一個需要被記住的名字。誰知道呢,老城區的霧,從來就藏著太多說不清楚的事。
《霧鎖兇宅·余響》
德安里37號的鐵門徹底銹死了。半年后,我因另一個案子路過老城區,特意繞了段路。午后的陽光斜斜地打在斑駁的墻面上,卻驅不散門內那片濃得發青的陰影。門把手上掛著把新鎖,黃銅的,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是警局后來換的,大概是怕閑人闖入,再惹出什么事端。
“林偵探?”
身后傳來個怯生生的聲音。我回頭,看到個穿校服的女孩,梳著馬尾,手里抱著幾本厚厚的書,眼神里帶著點好奇和不安。她指著37號,“您是在看這房子嗎?”
“嗯,”我點點頭,“你認識這里?”
“附近中學的,”女孩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什么沾染上,“我們都叫它‘紅鞋樓’。最近總有人說,晚上能看到里面有光。”
“光?”
“嗯,三樓的窗戶,一閃一閃的,像蠟燭。”女孩的聲音壓得更低,“還有人說,聽到過唱歌,很老的調子,像是……戲文?”
我皺起眉。王德才死后,現場清理得很徹底,所有舊物都被當作證物封存了,怎么會有蠟燭?
“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一周前吧。”女孩抿了抿唇,“我奶奶說,這房子的地基下面,以前是個戲班的后臺,早年間燒過一場大火,燒死過好幾個唱戲的……”
戲班?這倒是從沒在檔案里見過。我摸出手機,翻到之前存的1948年報紙照片,指著角落里的“德安里37號”字樣,“你奶奶還說過別的嗎?比如這房子最早的主人?”
女孩搖搖頭:“她只說,老輩人都講,這地方邪性,不光是因為死人,還因為……藏著東西。”
告別女孩,我繞到37號后巷。這里更破敗,墻角堆著半人高的垃圾,一股餿臭味混著霉味撲面而來。后墻有扇小窗,是三樓衛生間的,玻璃早就碎了,用木板釘著,縫隙里能看到里面漆黑一片。
我踩著堆廢磚,踮起腳往縫里看。起初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厚厚的灰塵。等眼睛適應了黑暗,隱約看到衛生間的角落里,真的有一點微弱的光,橘黃色的,忽明忽暗,像風中搖曳的燭火。
更奇怪的是,那光不是靜止的。它在移動,慢慢地,從衛生間挪到了走廊,像有人舉著蠟燭在走。
“咿呀——”
頭頂傳來木板摩擦的聲響。我猛地抬頭,三樓的木窗欞在風中輕輕晃動,縫隙里的光突然滅了。緊接著,一陣極輕的歌聲飄了下來,咿咿呀呀的,確實是戲文,調子婉轉,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凄厲,像指甲刮過玻璃。
是段《霸王別姬》的唱詞:“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我心里一沉。王氏的資料里從沒提過她會唱戲。
第二天,我托老陳的同事查了德安里的舊檔案。果然,1920年前后,37號確實是個戲班的后臺,班主姓梅,唱旦角的,據說當年紅極一時。1927年深秋,后臺走水,燒死了班主和三個徒弟,火滅后,只在灰燼里找到一雙燒熔的紅繡鞋——不是王氏那雙,樣式更古老,鞋頭繡著纏枝蓮。
“后來這地方就空了,”老同事在電話里嘆了口氣,“直到1940年,才被一個姓王的商人買下來,就是王德才的父親。聽說買的時候,地基下挖出過不少戲服碎片和胭脂盒。”
我突然想起在王德才木箱里看到的那本牛皮筆記本。當時只注意了他和王氏的事,沒細看前面的內容。或許……
我驅車去了警局檔案室。那本筆記本被封存著,封面已經磨得看不清字跡。翻開前面幾頁,不是王德才的筆跡,更蒼老,帶著點顫抖——是他父親的。
字跡斷斷續續,記錄著買下房子后的怪事:半夜聽到唱戲聲,地板下挖出未燒盡的戲服,還有……一雙憑空出現的紅繡鞋,鞋頭繡著纏枝蓮。
“梅老板怨氣不散,”其中一頁寫著,“需以活人精血祭之,否則……禍及全家。”
后面還畫著個潦草的符號,和之前在神龕前看到的朱砂符號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王德才一家買下這棟樓,早就知道底下壓著戲班的冤魂。所謂的“祭之”,恐怕就是后來那一次次的“意外”。王氏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她只是被選中的“祭品”,而王德才的推搡,更像是順水推舟的“獻祭”。
那梅老板呢?她為什么需要祭品?
檔案室的窗外突然暗了下來,像是被烏云遮住了太陽。我抬頭,看到玻璃上貼著個模糊的影子,穿著水袖戲服,正對著我緩緩抬手,袖口垂落,露出一截慘白的手腕。
歌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更近,像是就在耳邊:“賤妾何聊生……”
我猛地合上筆記本,影子卻沒消失。它在玻璃上慢慢旋轉,水袖翻飛,像在跳一段絕望的舞。舞到最后,它突然停下,臉湊近玻璃,雖然看不清五官,卻能感覺到一道怨毒的目光,穿透玻璃,釘在我身上。
“還差一個……”歌聲變成了呢喃,“最后一個……”
我沖出檔案室,心臟狂跳。最后一個?是指我嗎?
回到德安里時,天已經黑了。37號的三樓窗戶果然亮著,燭光比白天更明顯,還能看到個晃動的影子,穿著寬大的戲服,正在窗前踱步。
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風吹過鐵門的“嗚嗚”聲,像誰在哭。我走到后墻,再次往衛生間的縫隙里看——這次看得很清楚,衛生間的地板上,擺著個小小的戲臺模型,模型前點著三根蠟燭,燭光映著個穿戲服的人偶,正是《霸王別姬》里的虞姬扮相。
人偶的腳下,壓著張照片。是我上次在37號拍的,照片里是周曉雯書桌上的相框,她笑得眼睛彎彎。
歌聲突然拔高,尖銳得像要刺破耳膜:“漢兵已略地——”
三樓的燭光猛地熄滅了。緊接著,“哐當”一聲,前院的鐵門像是被人從里面撞開了,鐵銹摩擦的刺耳聲響徹整條巷子。
我繞回前門,鐵門確實開了道縫,里面的濃霧涌出來,裹著股熟悉的脂粉味,比王氏的胭脂更濃,更腥。
“進來啊……”一個嬌媚的聲音在霧里響起,像鉤子一樣勾著人,“就差你了……”
我握緊口袋里的折疊刀,慢慢推開門。一樓的家具蒙布不知何時被扯掉了,露出一張落滿灰塵的梳妝臺,鏡子擦得锃亮,里面映出個穿戲服的女人背影,正對著鏡子描眉。
她的腳上,是那雙繡著纏枝蓮的紅繡鞋,鞋跟沾著的不是濕泥,是暗紅色的、半干的血。
“當年那場火,是他們放的,”女人緩緩轉過身,臉上畫著濃艷的虞姬妝,眼角的胭脂紅得像在滴血,“為了搶我的戲服,我的行頭……燒了我,燒了整個后臺……”
她的聲音忽高忽低,像在唱戲,又像在哭:“王德才一家以為獻祭就能平息?錯了……我要的不是替身,是看客……看夠了,才能走……”
鏡子里的影像突然變了。出現了1927年的火場,濃煙滾滾,幾個模糊的人影在后臺搶奪戲服,有人舉著火把,獰笑著手刃了那個穿戲服的女人。
“你看到了,”梅老板的臉湊近我,胭脂味嗆得人喘不過氣,“你也該留下了,做最后一個看客……”
她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冰冷刺骨,像握著塊寒冰。我揮刀去砍,卻砍了個空,刀刃穿過她的身體,在地板上劃出火星。
“沒用的……”她笑起來,笑聲里混著戲文的唱腔,“這樓就是我的戲臺,你們都是我的角兒……”
三樓的燭光又亮了,這次是成片的,像燃起了大火。濃煙從樓梯口涌下來,帶著燒焦的布料味。我看到周曉雯、李娜、王德才的影子在濃煙里走動,面無表情,像被線牽著的木偶。
他們走上樓梯,一步,一步,走向那片火海。
“該你了……”梅老板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轉身往門外跑,濃霧卻像墻一樣擋住去路。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地上,慢慢變成了戲服的樣子,腳上多了雙紅繡鞋,繡著纏枝蓮。
歌聲在整個院子里回蕩,越來越響: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第二天,有人發現德安里37號的鐵門大開著,里面空無一人,只有一樓的梳妝臺上,多了個新的人偶,穿著現代的衣服,眉眼像極了我。
沒人知道我去了哪里。老城區的霧依舊濃重,只是從那以后,路過37號的人,偶爾會聽到里面傳出不止一個的腳步聲,還有斷斷續續的戲文,咿咿呀呀的,像是有很多人在里面,唱著一場永遠散不了的戲。
而那雙繡著纏枝蓮的紅繡鞋,據說在某個深夜,出現在了隔壁的屋檐下,鞋跟沾著的血,還沒干透。
《霧鎖兇宅·根骨》
(一)
德安里的霧,終于有了點暖意。不是春霧的溫軟,是燒紅的烙鐵貼在皮膚上的灼燙。我站在37號后巷的垃圾堆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剛才那陣劇痛不是幻覺,肩胛骨下方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剜了一下,低頭時,能看到襯衫的布料正慢慢洇開暗紅,像朵正在腐爛的花。
“林偵探?”
巷口傳來自行車鈴鐺的輕響。穿校服的女孩停在巷口,車筐里裝著剛買的豆漿油條,看到我時嚇了一跳,“您怎么在這兒?臉色好差……”
我摸了摸后背,指尖沾著點粘稠的液體,腥氣混著脂粉味鉆進鼻腔——是梅老板的味道。昨晚從37號逃出來后,這味道就沒散過,像塊浸了血的胭脂,死死粘在皮膚上。
“那房子,”我啞著嗓子問,“今晚還有光嗎?”
女孩搖搖頭,眼神發怯:“沒了。但我奶奶說,昨天半夜聽到里面有敲鑼聲,還有人喊‘開戲了’,嚇得她把符紙都貼滿了門窗。”
敲鑼聲?我想起梅老板的戲服,想起鏡子里那場燒了近百年的大火。開戲,是要給誰看?
“你奶奶……還知道些什么?”
女孩咬了咬嘴唇,從車筐里拿出個油紙包遞給我:“她讓我給您的,說您可能用得上。”
油紙包里是一疊黃紙,上面用朱砂畫著些歪扭的符號,和王德才父親筆記本里的圖案很像。還有一小撮黑灰,用紙包著,上面寫著“戲臺燼”。
“奶奶說這是當年戲班那場火的骨灰,”女孩的聲音壓得極低,“埋在門檻下能擋邪祟。她還說,梅老板最恨的不是搶她戲服的人,是……燒了她頭面的人。”
頭面?唱戲用的頭飾,鑲珠嵌寶的那種。我突然想起在王德才木箱里看到的那個掉漆搪瓷缸,缸底沾著點碎珠片,當時以為是普通雜物,現在想來……
“你奶奶認識梅老板?”
“不,”女孩搖搖頭,“是我太奶奶認識。我太奶奶以前是梅老板的梳頭丫鬟,火滅后她去收尸,說梅老板的頭面不見了,被人拿走了。”
拿走頭面的人,就是燒了她的人?
后背的灼痛感越來越強,像有團火在皮膚下游走。我拆開“戲臺燼”的紙包,黑灰里混著點暗紅色的碎屑,像是凝固的血。一股寒氣突然從腳底竄上來,抬頭時,看到37號后墻的小窗里,有個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水袖掃過窗欞,帶起一陣細碎的聲響。
“我該走了。”女孩跨上自行車,蹬得飛快,“奶奶說,太陽落山前不能在這兒逗留。”
我捏著那包黑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陽光穿過巷子里的霧氣,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可那光影里,卻有無數細小的腳印在移動,繡鞋的紋路清晰可見,一步一步,往我腳邊湊。
(二)
去警局檔案室的路上,后背的灼痛已經變成了針扎似的疼。解開襯衫看了一眼,肩胛骨下方有塊巴掌大的紅痕,形狀像朵半開的蓮花——和梅老板紅繡鞋上的纏枝蓮一模一樣。
老陳的同事在整理舊物,看到我進來,指了指墻角的紙箱:“剛從37號清理出來的,你要的話自己翻。”
紙箱里堆著些雜物:燒變形的銅盆、發霉的戲服碎片、還有個斷了齒的木梳。最底下壓著個描金漆盒,盒蓋裂了道縫,隱約能看到里面的珠光。
我打開漆盒,里面鋪著塊暗紅色的絨布,上面放著套碎掉的頭面。珍珠已經發黃,寶石也失去了光澤,但鳳冠的輪廓還在,釵腳處刻著個小小的“梅”字。
果然在這里。王德才一家不僅知道戲班的事,還藏著梅老板的頭面。他們把這當成了鎮壓冤魂的法器,卻不知道,這恰恰是梅老板最執著的東西。
指尖碰到鳳釵的瞬間,后背的紅痕突然像被火燒一樣疼。眼前猛地一黑,耳邊響起了鑼鼓聲,還有女人的尖嗓子:“好——”
再睜眼時,周圍的景象變了。不是檔案室,是1927年的戲班后臺。
油燈昏黃,照得墻上的戲服影子搖搖晃晃。穿水袖戲服的女人正在鏡前卸妝,手指纖細,摘下鳳冠時,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她就是梅老板,眉眼間帶著股倔強的英氣,不像后來那個怨毒的影子。
“班主,那伙人又來了。”小丫鬟怯生生地進來,手里攥著件被撕破的戲服,“說要您把《霸王別姬》的戲本讓給他們。”
梅老板沒回頭,聲音冷得像冰:“讓他們滾。這戲是我師父傳下來的,死也不讓。”
“可他們說……”小丫鬟的聲音發顫,“說今晚要是不答應,就燒了后臺。”
梅老板猛地轉身,手里的珠釵捏得咯吱響:“一群潑皮!真當我梅某人好欺負?”
她走到墻角,掀開塊木板,里面藏著把匕首,鞘上鑲著顆紅寶石,和漆盒里的鳳冠寶石一模一樣。“今晚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的東西。”
鑼鼓聲突然響了,是前臺開戲的信號。梅老板深吸一口氣,重新戴上鳳冠,對著鏡子勾唇一笑,那笑容里有決絕,也有不舍。“告訴前臺,今晚的《霸王別姬》,我要唱得比誰都好。”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鑼鼓聲變成了烈火的噼啪聲。我看到幾個蒙面人沖進后臺,火把照亮了他們猙獰的臉。梅老板舉著匕首反抗,卻被一腳踹倒在地。有人搶走了她頭上的鳳冠,有人點燃了戲服堆。
“燒!讓她唱不成!”
火焰舔上梅老板的戲服,她在火里掙扎,嘴里還在唱:“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凄厲的哭喊:“還我頭面——!”
我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癱坐在檔案室的地上,手里還攥著那支鳳釵。釵尖刺破了掌心,血珠滴在絨布上,暈開一小片紅。
漆盒的角落里,壓著張泛黃的紙條,是王德才父親的筆跡:“頭面鎮怨,血養之,可保三代平安。”
原來所謂的“鎮壓”,是用活人血喂養頭面。王氏的死,李娜的死,甚至更早那些“意外”,都是為了給這頭面供血。王德才一家靠著吸食冤魂的怨氣和活人的精血,平安住了幾十年,直到王德才自己也成了祭品。
那現在呢?頭面在我手里,梅老板的怨氣是不是該纏上我了?
窗外的天色徹底黑了,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玻璃上又出現了那個穿戲服的影子,這次她手里拿著火把,火苗在她身后跳動,映得她的臉忽明忽暗。
“還我頭面……”她的聲音穿過雨幕,帶著火烤的焦糊味,“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我把鳳冠塞進漆盒,緊緊扣上蓋子。影子的火把突然朝玻璃砸來,雖然只是幻影,卻能感覺到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玻璃“咔嚓”一聲裂了道縫,火苗順著裂縫往里鉆,像無數條火蛇。
“檔案室不能著火!”老同事的喊聲從遠處傳來,伴隨著滅火器的嘶嘶聲。
混亂中,我抱著漆盒沖出警局。雨下得很大,把德安里的霧沖成了渾濁的泥水。37號的鐵門大開著,里面漆黑一片,只有三樓的窗戶透出微弱的紅光,像只睜著的眼睛。
(三)
走進37號時,雨停了。一樓彌漫著股潮濕的焦糊味,像是剛被水淹過的火場。那些蒙布的家具全被推倒了,露出底下的地板——地板被撬開了好幾塊,露出黑漆漆的地基,里面塞滿了未燒盡的戲服碎片,還有些小小的骨頭,像是孩童的指骨。
“他們不僅搶頭面,”梅老板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哭腔,“還殺了我的徒弟……三個孩子,最小的才八歲……”
我抬頭,看到二樓的欄桿上搭著件小小的戲服,藕荷色的,上面繡著朵蓮花,和我后背的紅痕一模一樣。
“王德才的父親,就是當年搶頭面的人之一。”她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緩緩移動,像片巨大的烏云,“他用我徒弟的骨頭墊地基,說這樣能壓住我的怨氣……好狠的心啊……”
地基下的戲服碎片突然動了起來,像有生命似的,慢慢纏上我的腳踝。冰冷刺骨,帶著骨灰的粗糙感。我用力蹬腳,卻怎么也甩不掉,那些碎片越纏越緊,勒得皮膚生疼。
“還我頭面……”梅老板的聲音越來越近,“把鳳冠給我,我就讓你走……”
我抱著漆盒往三樓跑,樓梯的“吱呀”聲比任何時候都響,像是有無數人在下面拽著我的腿。二樓堆舊書的房間門開著,里面的書全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拼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血債血償”。
三樓周曉雯的房間里,多了個木制的戲臺,就像我之前在衛生間看到的那個模型放大版。戲臺中央擺著個神龕,里面沒有照片,只有個空蕩蕩的鳳冠底座。神龕前點著七根蠟燭,火苗竄得老高,映得墻上的影子忽大忽小。
梅老板就站在戲臺邊,穿著完整的虞姬戲服,臉上的妝容被淚水沖得花一塊白一塊。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懷里的漆盒,像盯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給我。”她伸出手,水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燒傷疤痕,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我把漆盒放在戲臺上,慢慢打開。鳳冠躺在里面,在燭光下閃著暗淡的光。梅老板的手抖得厲害,小心翼翼地拿起鳳冠,輕輕撫過上面的裂痕,眼淚一滴滴落在珍珠上,暈開細小的水花。
“我的……終于回來了……”她喃喃著,把鳳冠戴在頭上,對著戲臺后的鏡子照了又照。鏡子里的她,終于有了清晰的五官,眉眼精致,卻帶著化不開的悲傷。
“當年,我師父說這鳳冠里住著虞姬的魂,”她突然開口,聲音平靜了許多,“唱《霸王別姬》時,戴上它,就能和虞姬共情。我唱了十年,每次都像真的死了一回……沒想到最后,真的死在了這出戲里。”
她轉身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了怨毒,只有疲憊:“你看到了,也聽到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現在,你可以走了。”
地基下的戲服碎片松開了,后背的紅痕也不疼了。我看著她在戲臺上慢慢踱步,水袖輕揚,開始哼唱《霸王別姬》的唱段,這次的調子很輕柔,像在訴說一個久遠的故事。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唱到“賤妾何聊生”時,她突然舉起一把匕首——就是我在幻境里看到的那把,鞘上的紅寶石在燭光下閃著血光。
“不必等大王了。”她對著鏡子一笑,笑容凄美,“我自己走。”
匕首劃破了她的脖頸,卻沒有血流出來。她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像融化在燭光里。鳳冠從她頭上落下,“哐當”一聲掉在戲臺上,摔成了碎片。
戲臺開始晃動,整個三樓都在震顫。我轉身往樓梯跑,身后傳來木料斷裂的聲響,像是整個戲臺都塌了。跑到一樓時,地基下的戲服碎片和骨頭開始燃燒,藍色的火苗舔著地板,卻沒有灼熱感,反而帶著股淡淡的檀香。
“謝謝你。”梅老板的聲音在火光中響起,很輕,像風拂過花瓣,“終于可以安心唱戲了。”
我沖出37號,身后的火光越來越亮,卻沒有濃煙,只有無數光點從窗戶里飄出來,像螢火蟲,在霧里打著旋,慢慢升空。
第二天,德安里37號成了一片廢墟。消防員說,是老舊線路引發的火災,奇怪的是,火勢只燒了房屋本身,周圍的建筑一點沒受影響。
廢墟里清理出些燒焦的木料和戲服碎片,還有個被燒熔的鳳冠底座,上面沾著點暗紅色的粉末,像是干涸的血跡。
我把那塊“戲臺燼”埋在了廢墟的門檻下。女孩的奶奶說,這樣梅老板就能在自己的戲臺上,安安穩穩地唱完那場沒唱完的《霸王別姬》。
后背的紅痕漸漸消失了,那股脂粉味也散了。只是偶爾路過老城區,還能聽到一陣隱約的鑼鼓聲,夾雜著女人的唱腔,婉轉凄美,在霧里繞來繞去,像是誰在說:
“這戲,終于唱完了。”
(四)
半年后,德安里開始拆遷。37號的廢墟被推平的時候,挖掘機在地基下挖出了個青花瓷壇,里面裝著三具小小的骸骨,脖子上都掛著半個蓮花形狀的銀鎖。
考古隊的人說,這是民國時期的孩童骸骨,應該就是當年戲班那三個徒弟。我托人把骸骨和那半個銀鎖送到了殯儀館,火化后埋在了城郊的墓園,墓碑上刻著“梅氏弟子之墓”。
送葬那天,女孩和她奶奶也來了。老太太拄著拐杖,對著墓碑拜了三拜,嘴里念叨著:“小姐,徒弟們找到您了,這下能團聚了。”
老太太說,太奶奶臨終前一直念叨著要找徒弟們的尸骨,現在總算了了心愿。她還說,太奶奶當年偷偷藏了另一半蓮花銀鎖,臨終前交給了她,現在終于能合在一起了。
兩半銀鎖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蓮花,和梅老板紅繡鞋上的纏枝蓮一模一樣。
拆遷后的德安里蓋起了新的居民樓,樓前修了個小廣場,傍晚總有老人在那里唱戲,唱的最多的就是《霸王別姬》。
有次路過,看到個穿戲服的小女孩在廣場上跑,水袖飛揚,像只快樂的蝴蝶。她的奶奶在旁邊看著,手里拿著件小小的藕荷色戲服,上面繡著朵蓮花。
看到我時,老太太笑著揮揮手:“林先生,來聽戲啊?我家囡囡剛學的《霸王別姬》,唱得可好了。”
小女孩停下來,對著我鞠了個躬,奶聲奶氣地唱:“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陽光灑在她臉上,笑容干凈又明亮,像極了當年戲班里那個沒被大火吞噬的清晨。
我站在廣場邊,聽著熟悉的唱段,突然覺得,那些藏在霧里的怨恨和悲傷,或許早就隨著那場大火和歌聲,慢慢散了。
德安里的霧,終于有了暖意。不再是霉味和血腥味,而是陽光曬過的棉花味,混著老人們的唱腔,在風里輕輕蕩開。
只是偶爾,在寂靜的深夜,還能聽到一陣極輕的鑼鼓聲,從新樓的地基下傳來,像是誰在說:
“開戲了。”
但這次,沒有怨毒,沒有悲傷,只有一聲溫柔的嘆息,像落幕時的掌聲,輕輕落在德安里的月光里。
(全文完)
燈花笑
陸曈上山學醫七年,歸鄉后發現物是人非。長姐為人所害,香消玉殞,兄長身陷囹圄,含冤九泉;老父上京鳴冤,路遇水禍,母親一夜瘋癲,焚于火中。陸曈收拾收拾醫箱,殺上京洲。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若無判官,我為閻羅!*京中世宦家族接連出事,殿前司指揮使裴云暎暗中調查此事,仁心醫館的醫女成了他的懷疑對象。不過......沒等他找到證據,那姑娘先對他動手了。*瘋批醫女x心機指揮使,日更,每天早上七點更新,請支持正版茶~
惡毒女修挺孕肚,拿捏大佬被嬌寵
(1V1)孤寡幾百年的魔門大佬喜提一夫人兒子,自此開始強勢帶娃,養夫人……最后成了夫人養。仙魔兩道喜歡打打殺殺,沒事去拍劇吧,讓你們殺個夠。血魔窟坐下弟子眾多,美女帥哥一大把不能浪費,今天開始去直播,去開演唱會…自此魔門開始擴展業務、滴滴打劍、跑腿送貨,只要靈石給到位,道侶都能幫你找。顧云棲穿書了。這是一本不正經的女頻多男主修仙文學,女主會和九個道侶過上沒羞沒燥的幸福生活。至于她,是和女主搶男人的惡毒女配。想抵不住劇情的強大,她還是被丟給了路邊的邪修,不過和書里有了偏差,來了個修為很強的男人把那些邪修削了。而她拽住了那人的衣服……懷上了孩子。為了避免兒子被挖靈根,顧云棲大著肚子找上了孩子親爹。就是他這個身份,她有點猝不及防。那男人竟然是魔門頭子蕭即淵,天下第一魔修,是正道人人喊打喊殺的存在。惡毒女配,魔門頭子,還真是絕配!這個修真界弱肉強食,誰強誰有理。女配注定就是女主路上絆腳石,自此以后,女主機緣她搶,女主男人要除。修煉變強,暴富暴美、順便搞一點發明,給修仙界增加一點娛樂,不知不覺整個修仙界一片和平……
惡雌嬌軟,全大陸雄性失控淪陷
【一女多男+爽文+萬人迷+雄競修羅場】強行被系統綁定穿到獸世大陸,白彎彎開局就遭遇修羅場。廢雌原主心比天高,想讓外來的強大獸人當獸夫,悄悄算計他,卻被穿越而來的她截了胡。沒人問她愿不愿意……這好餅被強行喂到了嘴里。醒來后,想到酋戎對原主厭惡的態度,白彎彎二話不說,就是逃。族中生育力測試,她突然從廢雌逆襲成圣雌。族長換了副嘴臉,非要給她安排獸夫。她統統不要,只按自己心意選擇。溫柔深情的廢獸辛豐,被族群拋棄的流浪獸燭修,路上撿來的落單豹子,還有死皮賴臉非要貼上來的花狐貍……怎么一個個搖身一變,全成了獸世大陸的頂級強者?生下的崽子越來越厲害,積分也越來越多。天天雄競修羅場,白彎彎表示她想休息一下。“系統,我可以放個假穿回去嗎?”
帶著空間養獸夫,惡雌成團寵了
【高質量雄競+獸夫全潔+團寵+治療異能+萬人嫌到萬人迷】蘇沐瑤穿越獸世,開局正在流放部落虐待五個絕美獸夫。而她剛穿越就在現場。據說她本來身份尊貴還擁有十個獸夫,只是其中五個獸夫寧愿廢了一半異能實力也強行跟她解除關系。其他五個獸夫沒有辦法解除關系,只能跟她被流放到最貧瘠寒冷的部落。看著被虐待的病弱絕美五獸夫,蘇沐瑤手握空間系統,開始尋找食物種田美食經商。她還擁有木系異能治療傷勢,生育力極強,能生下天賦頂尖的寶寶。一不小心就洗白成了團寵,還一不小心驚艷了整個獸世大陸。身世尊貴的高質量雄獸人都求著做她獸夫。還有說好三個月就休夫的,哪想到獸夫們不但不走了,還各個強寵她,每天爭寵修羅場。清絕冷寒的狼獸人魅惑妖嬈的狐獸人溫潤如玉的蛇王獸勾魂攝魄的血族獸冰清玉潔的冰雪獸俊美冷酷的龍獸人等等。一開始他們厭惡她,后來他們為她百聯鋼化繞指柔,拿命寵她護她。更是一個個爭著搶著要做她的獸夫要侍寢。曾經流放前拋棄她背叛她的人就算是追妻火葬場,她也絕對不原諒。
看到兇案閃回,我成了警局團寵
【懸疑破案,金手指,團寵,重生,無cp】蘇妙儀一個網絡小說作者,最近,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里住了一個人。腦袋里多出了許多自己從未接觸過的知識。而且還會看見自己被殺的畫面。不得已,她去醫院就診。醫生說她這是幻視幻聽,是精神分裂癥的典型癥狀。蘇妙儀:哈?結果上午確診,中午就發現自己被殺的畫面成真了...她看見自己的腹部被捅了一刀。而后便發現樓上的鄰居腹部中刀,兇手正是她在畫面中看見的人。她又看見自己在高架橋下被活埋。之后高架橋下便發現了被害者。根據看見的畫面,蘇妙儀指認兇手。...后來...蘇妙儀:110嗎?我是蘇妙儀,我要報案。蘇妙儀:指揮中心嗎?我是蘇妙儀...蘇妙儀:莊支隊,走,又有案子。...蘇妙儀出生就被扔到了孤兒院,后來被接回家,也被紀家視為災星,再次被送走。直到...“紀總,令千金和市刑警的莊支隊走的很近啊。”“紀總,令千金是不是和晏教授在一起了?”“紀總,令千金和廳長夫婦在一起。”紀家:快接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