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鎮,高家村。
周婷的白色防護服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她蹲在豬圈角落,采樣棉簽在發黑的血漬上輕輕旋轉。
王前進握著記錄本,筆尖懸在“高老蔫”名字上方,聽見身后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周醫生,這血……”高老蔫的兒媳抱著襁褓退到籬笆外,孩子突然爆發的啼哭驚飛了竹竿上的麻雀。
豬圈里三頭死豬橫陳,皮膚泛著詭異的紫紅色,腹部膨脹得像塞滿了石頭,腐臭氣息在潮濕的空氣里凝集不散。
周婷直起身,防護面罩上凝著細密水珠,將她的視線切割成碎片。某個瞬間,這些碎片突然與記憶中的畫面重疊——1998年南方某縣醫院走廊,消毒水與血腥味交織,年輕護士推著裝滿血漿的鐵皮車從她身邊撞過,車輪在瓷磚上迸出刺耳的聲音。
“大嬸,孩子最近有沒有發熱?”她強迫自己回到現實,聲音卻像浸了冰水。
突然,高老蔫從堂屋沖出來,手里攥著半截沾血的鋤頭:“讓開!都讓開!”
老人眼珠充血,踉蹌著撞翻木盆,污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暗紅溪流,倒映著灰蒙蒙的天。
老人出現精神癥狀。
王前進搶上一步扶住老人,觸手滾燙:“高叔,你燒得厲害!”
高老蔫突然劇烈顫抖,鋤頭當啷墜地。他脖頸處浮現出星星點點的瘀斑,如同雪地上濺落的墨汁,又像極了那年解剖臺上病死豬皮膚的斑紋。
“可能是急性感染性休克綜合征!”周婷冰涼的手指按上老人頸動脈,聲音在防護服里發悶,“馬上送醫院,通知縣醫院準備隔離病房!”
救護車尖嘯著撕開晨霧時,周婷正采集第三家農戶的水井的環境樣本。
周婷蹲在井沿,看著渾濁的水面倒映出自己疲憊的臉,記憶如開閘的洪水。
1998年盛夏,周婷剛從醫學院畢業,跟著老主任沖在疫情最前線。那時她穿著借來的防護服,在解剖室連軸轉了七十二小時,手套被福爾馬林泡得發脆。某天深夜,她抱著記錄本穿過臨時搭建的停尸棚,月光下整排白布單隨風起伏,像一片詭異的蘆葦蕩。
那年她負責在隔離病區給病人采樣,有個婦人陪著三歲女兒住在里面,小女孩脖子上也帶著瘀斑,卻還懂事地給媽媽擦眼淚:“媽媽不哭,婷婷不疼。”后來那孩子成了周婷職業生涯中見到的第一個沒能救回來的病人,臨終前把護士給的糖果藏在枕頭下,說要留給媽媽。
現在不是回憶的時候,周婷聚集精神,“現在應該啟動應急預案。”
周婷電話聯系疾控中心的消殺組,“高家村發生一起疑似人獸共患傳染病疫情,要對三個散養戶疫點進行消殺。”
周婷在不確定病原體的時候能立刻決定采取防控措施,這讓王前進刮目相看。
又一輛救護車呼嘯而至,載著散養戶中第二例發熱患者。
周婷迎上去時,病人脖頸處的瘀斑已連成片,像條紫黑色的毒蛇纏繞著咽喉。她忽然想起剛畢業那年遇到疫情的那個雨夜,年輕實習生在解剖室嘔吐,老主任握著手術刀說:“記住,我們是在和疾病戰斗,是在和時間賽跑。”當時解剖臺的尸體就是這個模樣。
夜幕降臨時,消殺隊的霧炮車駛入高家村。周婷站在村口,看著白色消毒液在暮色中彌散,如同剛畢業那個夏天,她們用石灰粉鋪就的白色防線。歷史總是驚人相似,她想,只是這次,我們會盡最大努力,不會再讓疫情擴散。
暮色像一塊浸透豬血的抹布,沉沉壓在高家村上空。
王前進蹲在村口老槐樹下,煙頭明滅映著眉間溝壑。身后傳來鐵鍬掘土的悶響,防疫隊正在挖深坑,空氣里飄著石灰粉嗆人的味道。
“王站長,張二嫂家要把快咽氣的病豬宰殺吃肉!”小陳氣喘吁吁跑來,膠靴底還粘著發黑的豬糞。
王前進摁滅煙頭,“走,我跟你去看看。”
穿過歪斜的籬笆墻,張二嫂一家正給病豬捆綁,拿刀準備放血。
見到王前進,張二嫂情緒激動起來,“不能燒,不能埋啊!還有這些同群豬,這是我家半年的收入,你殺了它們,我們一家喝西北風?”
王前進勸說:“還沒決定是否要撲殺同群豬!但病死豬一定不能吃,不能賣。”
“我家豬沒死!”
“它已經病得快死了!一定要無害化處理,這都是又補貼的。”
“補貼?夠啥用?”
不遠處突然爆發爭吵。高大勇掄著鋤頭砸碎防疫警示牌,碎片在暮色中迸濺。“上次豬瘟說好撲殺給補貼,錢呢?”男人脖頸青筋暴起。
“大勇,補償款到賬要走程序,錢肯定是會到的。”
“每次都這么說,之前豬瘟的補償還沒到啊,而且補償也不是全價。”
王前進看到被扔到地上的補償協議,泛黃紙頁上“每頭800元”的字樣被雨水洇開。這個價錢確實只夠正常生豬價格的零頭。
爭吵中,王前進的衣領被扯開,露出結痂的傷口——這是上個月勸阻村民搶奪病死豬時被撓的。
高大勇妻子突然從人堆里擠出,一把拉住高大勇,說:“咱家豬已經不明不白的死了,人家疾控中心和獸醫站都說不是上個月的那個豬瘟,這次的可能傳染人!高老蔫剛送去醫院,高小杉兄弟倆的頭七還沒過,你想讓咱家人也跟他兄弟倆一樣嗎?”
聽到老婆的話,高大勇突然安靜了,松開拽著王前進衣領的手。
王前進趁機大聲勸說圍觀的村民,“我們畜牧站和疾控中心一定會及時通報檢測結果,病死豬一定要無害化處理,至于是否要撲殺同群豬,還要等檢測結果。病死豬無害化處理的錢一定會盡快發到個人手里。”
高小杉的母親也在圍觀人群里,聽到有人提高小杉的名字,眼淚忍不住流下。
村民見平時最刺頭的高大勇對處理病死豬都沒了意見,也都選擇了沉默配合。
為了防止李家村病死豬被偷挖的情況再次出現,王前進建議直接焚燒病死豬。
防疫隊開始焚燒第一批病死豬。火焰騰起的瞬間,王前進看見周婷站在警戒線外,防護服被火光染成橘紅。她身后,縣疾控中心的車頂閃爍著藍光。
夜幕降臨,最后一只病死豬正在火中蜷縮成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