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里的空氣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慘白的光線透過百葉窗,切割著一張張年輕卻寫滿麻木與焦灼的臉龐——他們和陳落一樣,畢業不過三年,懷揣的夢想剛剛啟航,就撞上了現實的冰山。
陳落站在原本屬于他的位置,腳下只殘留著老板椅挪走后地板上淺淺的印痕。他才二十五歲,嗓音卻嘶啞得像被砂礫磨過:“各位…對不住了。”目光艱難地掠過下方——有和他一起熬夜畫圖、暢想未來的同窗兄弟,有他親自從校園招聘中挑出來、寄予厚望的新銳設計師。那些眼神里,翻涌著對未來的無措、對拖欠工資的怨氣、對他決策失誤的失望,或許,還有一絲對他如此年輕就跌得粉身碎骨的、難以言喻的憐憫。這憐憫,比最惡毒的咒罵更讓他如坐針氈。是他,這個自以為是的“帶頭人”,親手砸碎了所有人的希望,連同自己那場絢麗卻虛幻的泡沫盛宴。
“公司…撐不住了。”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摳出來,“賬上…一分錢都沒了。欠大家的…工資,”他頓了頓,幾乎是咬著牙,“我賣房!賣車!砸鍋賣鐵!一定補上!給我…一點時間。”壓抑的騷動在人群中蔓延,低低的議論充滿了不信任和瀕臨絕境的恐慌。有人重重嘆氣,有人無力地搖頭,有人攥緊拳頭又頹然松開。
“散了吧。”陳落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帶著絕望塵埃的空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灰燼般的死寂,“今天起,落成裝飾…不復存在。”聲音輕飄飄地落下,卻像重錘,徹底砸碎了這間屋子里所有人最后一點殘存的念想。
人群開始沉默地移動,動作遲緩而沉重。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嘯,文件被粗暴地塞進紙箱發出嘩啦的噪音,偶爾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告別或模糊的咒罵,共同譜寫著這場青春夢想的哀樂終章。陳落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遺忘在廢墟中的石像,空洞的目光追隨著那些曾經稱兄道弟、并肩作戰的身影,帶著復雜難辨的表情,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門外那片過于刺眼的光亮里。偌大的辦公空間,瞬間被一片狼藉和一種濃烈得化不開的頹敗氣息所占據——那是廉價香水的余味、外賣餐盒的油腥氣,以及失敗本身散發的、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
清算的日子,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在巨大的慣性驅使下,麻木地執行著名為“還債”的機械程序。沒有時間舔舐傷口,沒有空隙沉溺于悔恨或憤怒。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冰冷的數字和無窮盡的催逼聲填滿。
他回到了那個早已失去溫度、只剩下交易和算計的“家”。在“前妻”林薇毫不掩飾的貪婪注視下,在律師遞過來的、字字如刀的文件堆里,他簽下了離婚協議。兩套傾注了他全部積蓄和未來憧憬的房產被無情劃走,女兒的撫養費如同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鍘刀,每月一萬的數字,精確而冷酷。他賣掉了他曾引以為傲、象征“年輕有為”的座駕,賣掉了陪伴他無數夜晚的筆記本電腦、游戲主機、甚至那雙珍藏的限量版球鞋。最后,連母親臨終前留給他、唯一帶著溫度記憶的那塊老式懷表,也被迫交到了冰冷的典當柜臺上。當最后一把屬于那間承載過短暫“家”的幻想的鑰匙,從指尖滑落到新主人手中時,那一聲清脆的關門聲,仿佛一道沉重的閘門,徹底切斷了他與這座城市“正常”生活軌跡的最后一絲聯系。
所有的錢,如同匯入干涸沙漠的涓涓細流,瞬間就被那深不見底的債務黑洞吞噬得一干二凈:工人們賴以養家的血汗錢,材料商憤怒追討的尾款,銀行冷冰冰的催款通知單上跳動的罰息,還有投資人趙總那份看似雪中送炭、實則裹著致命糖衣的兩百萬“個人擔保”。每一筆款項的付出,都伴隨著心臟被生生剜去一塊的劇痛,卻也詭異地帶來一絲扭曲的、近乎窒息的解脫感——終于,結束了。短短三年,他從意氣風發的云端,以自由落體的速度,直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最終,一切歸零。
此刻,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銀行回執單,上面清晰地顯示著最后一筆款項的劃出。他站在人潮洶涌的十字路口。賬戶清零,身無長物,所有的債務合同在法律意義上宣告作廢。那場由膨脹的野心、輕信的愚蠢、無情的背叛和赤裸的貪婪共同導演的荒誕鬧劇,終于,落下了它沉重而骯臟的帷幕。陳落,二十五歲,名牌大學畢業僅僅三年,已然孑然一身,身無分文,無家可歸。刺目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周遭車水馬龍的喧囂聲浪震耳欲聾,他卻感覺自己像一個透明的、被世界遺棄的游魂,漂浮在這座曾無比熟悉如今卻無比疏離的鋼鐵森林里。巨大的空虛感和比山岳更沉重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扼住了他的呼吸。結束了?是的,那如附骨之疽的債務和糾葛,結束了。但隨之而來的前方,卻是一片比深淵更令人絕望的、無邊無際的荒蕪之地。
曾經牙尖嘴利的他連向路邊一個保安,問路的勇氣都徹底喪失了。對方那例行公事般的目光掃過他洗得發白、領口松垮的舊T恤和腳下那雙鞋底幾乎磨平的開裂運動鞋時,那尋常不過的審視,已足以讓這個曾經的“陳總”感到一種滅頂的羞恥,倉惶地低下頭,把涌到嘴邊的話語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失去的,早已超越了金錢的范疇。
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他漫無目的地游蕩,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最終被城市的邊緣拋棄,蜷縮在一座高架天橋投下的巨大陰影里。這里陰冷潮濕,塵土混合著汗酸和若有若無的尿臊味。他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橋墩,緩緩滑坐在地,仿佛耗盡了生命里最后一絲氣力。一個頭頂名校光環、畢業才三年的所謂“天之驕子”,此刻的容身之處與歸宿,竟與流浪漢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