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盛離了婚,也離了村,買了車,一頭扎進了城里那座比老煙鍋還嗆人的大廠子。他干的,是個聽著挺唬人的差事質檢員。
這質檢員,按廠里墻上紅彤彤的標語說,那是“質量的守護神”,“客戶滿意的最后一道閘”。擱勇盛耳朵里聽進去,再從他那個被老婆一椅子夯過的腦殼里過一遍,就成了“逮住就咬,絕不放過”的尚方寶劍。他覺著自己個兒就是那廠里最亮的探照燈,啥妖魔鬼怪都甭想從他眼皮子底下溜過去。
頭幾天,勇盛那勁頭,比當年在村口追著老云家的狗喊“狗腳癢”還要足十倍。流水線上淌下來的玩意兒,到了他跟前,恨不能拿放大鏡一寸寸地照。螺絲帽上有個芝麻大的劃痕?“停!返工!”塑料殼子邊角毛糙了點?“不行!這能出貨?糊弄鬼呢!”焊點顏色比樣板深了那么一絲絲?“重焊!必須重焊!”他嗓門洪亮,手指頭戳得梆梆響,仿佛每個被他揪出來的“毛病”,都是他胸口新掛上的一枚勛章。
他忙啊,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他面前的“待檢區”,東西堆得比老黃家滿月酒席上借來的碗碟還高,像座小山,眼瞅著就要塌下來把他埋里頭。他那張臉,繃得比老扭當年背回來的那扇“遮羞布”門板還硬,眉頭鎖得能夾死蒼蠅。他覺得全車間的人都在跟他作對,都在糊弄,都在把次品往他這兒推。他逮到一個問題,非得掰扯個天昏地暗,唾沫星子能噴人一臉。車間里嗡嗡的機器聲,都快蓋不住他跟操作工、跟班組長、甚至跟路過技術員的吵吵聲。
老工人們叼著煙,瞇著眼瞅他,像瞅個稀罕物。私下里,牙花子都嘬得山響。
“嘖,篩子眼兒堵死嘍!”一個老師傅搖頭,煙灰簌簌掉在油漬麻花的工作服上,“篩子篩東西,得留縫兒!他倒好,芝麻綠豆大的事兒都當西瓜扣,真當自己是如來佛,五指山下壓得死死的?結果呢?大窟窿全漏網底下去了!昨兒那批貨,主控板上那么大個電容歪著腚,他倒跟個斗雞似的盯著人家包裝盒上一個墨點子較勁!這不扯犢子嗎?”
另一個接口,聲音壓得低,帶著點看透世情的涼薄:“年輕人么,盛氣!覺著自己是根蔥。教?咋教?你跟他說,有些小瑕疵客戶根本不在意,不影響用,咱得看大局,抓關鍵。他聽嗎?他脖子一梗,眼珠子一瞪:‘放屁!質量就是生命!你們就是不負責任!’好家伙,帽子扣得比天還大。得,您自個兒玩吧。累死累活,狗都干不動的活兒,他倒干得挺歡實,就是方向歪到姥姥家去了。”
“可不是,”又一個搭腔,“這活計,講的是個‘合’字。大伙兒一條心,勁兒往一處使,把真正要命的毛病摁死在流水線上。他倒好,自己把自己當成了孤膽英雄,跟所有人對著干。逮誰咬誰,逮著個屁大的事兒就上綱上線,這人際關系啊,嘖嘖,比他那輛月供三千五的車轱轆還破得快!”
勇盛聽不見這些。他只覺得自己像座孤島,周圍全是渾濁的海水。他查出來的問題越來越多,可線上流出去的東西,客戶抱怨的返修單,也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多了起來。領導看他的眼神,從最初的“這新來的挺認真”,變成了“這刺頭真麻煩”,最后成了“這榆木疙瘩沒救了”。開會點名批評,說他效率低下,說他重點不分,說他影響生產節拍。勇盛坐在角落里,臉漲得像豬肝,拳頭攥得死緊,指甲都快嵌進肉里。他委屈!他憤怒!他覺得全世界都瞎了眼!他明明那么認真,那么努力,逮到了那么多問題,怎么反倒成了罪人?肯定是廠長、老板偏心!肯定是那些老油條合起伙來整他!他們就是瞧不起他這鄉下人,不給他機會證明自己!
他更拼命地“逮”,眼睛瞪得像銅鈴,恨不得把每顆螺絲釘都嚼碎了咽下去檢查。可那堆成山的待檢品,像座無形的五指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也壓垮了他最后那點可憐的判斷力。真正的大問題,狡猾得像泥鰍,在他疲憊的眼皮子底下哧溜滑走;而那些無關痛癢的小瑕疵,卻被他死死揪住,成了他證明自己“正確”的唯一稻草。他陷在那個自證的爛泥潭里,越掙扎,陷得越深。
車間里的燈光慘白慘白,照著勇盛佝僂在檢驗臺前的背影。他頭發油膩地貼在額角,眼窩深陷,胡子拉碴,哪還有半分當初在村里嚷嚷著要打死咬人狗、殺狗吃肉時的“威風”?只有那根緊繃的神經,和那雙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手中一個微不足道劃痕的眼睛,還在固執地燃燒著,像荒野里即將熄滅的、最后一點倔強的鬼火。
旁邊的老工人,慢悠悠地灌了口搪瓷缸里的濃茶,看著勇盛的背影,又像是對著空氣,悠悠地吐出一口帶著茶沫子的長氣: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