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荊無命遠去，藍蝎子嘆了口氣。

“他這一生，只怕永遠也不能使劍了。”

聞錚道：“他還有右手。”

藍蝎子道：“但他習慣的是左手，用右手，就會慢上許多。”

對一個劍客來說，慢的意思，就是死

聞錚笑了笑，沒有回答。

藍蝎子看向眼前這個男人，抿了抿嘴唇，低聲道：“上官金虹絕不比大歡喜女菩薩弱。”

“我知道。”

“你可別死了。”

聞錚露出一個笑容，道：“死不了的，今天謝謝你。”

藍蝎子眼神復雜，“我并沒有幫到你什么。”

“已經幫了大忙啦。”

遠處，山間。

一個人獨行在夜色中。

黃袍，斗笠，走路的姿勢很奇特。

他不知疲倦地前行著，似乎根本沒有發現身后的人影。

這人也是黃衫，斗笠笠檐也壓得很低。

走路的姿態也很奇特，蒼白的臉，在斗笠的陰影下看來，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

他們有著一樣冷酷的神情，一樣的走路姿勢，仿佛是一對兄弟般。

是荊無命和上官飛。

荊無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劍柄——但這是右手，并不是使劍的手，他的劍在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殺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腳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盡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上官飛的冷笑。

上官飛已到了他身后，冷笑著道：“你已經可以不必再做戲了！”

荊無命緩緩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變得全無表情，漠然凝視著上官飛，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說我在做戲？”

上官飛道：“不錯，做戲，你不是早就發現我了嗎？”

荊無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飛道：“雖不高明，現在已是能殺你，你當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殺你！”

上官飛道：“十年前，我已想殺你，你可知道為了什么？”

荊無命拒絕回答——他一向只問不答。

上官飛突然激動起來，目中更充滿了怨毒之色，厲聲道：“我本來擁有一切，自從你來了我什么都沒有了！”

荊無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飛咬著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為了這緣故，那只因……”

他雖然在極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爆發了起來，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我母親就是被你母親氣死的。”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縮，變得就像是兩滴血。

兩滴早已干枯，變色了的血。

上官飛道：“這些事你們一直瞞著我，以為我真不知道。”

他說的“你們”指的就是荊無命和他的父親。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顯得平靜了些，冷笑著接道：“其實自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已經知道了，自從那一天，我就在等著機會殺你！”

荊無命冷冷道：“你的機會并不多。”

上官飛忽然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道：“大歡喜女菩薩座下男寵無數，你今晚有沒有讓她滿意？”

荊無命渾身一顫，死死地盯著上官飛，灰色的瞳孔妖異而冷酷。

“原來是你。”

上官飛嘆了口氣，好像很可惜似的，“我本來只想讓你吃個苦頭，因為我知道父親一定不會把你送給大歡喜女菩薩。”

荊無命嘴角緊繃著，冷冷道：“我是他的刀，他不能失去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官飛終于克制不住，大笑起來。

“不錯不錯，就算臟了點，但只要能用父親是不會在意的。”

他冷笑著，又道：“可惜聞錚來了，他救了你，你廢一條胳膊回報他，這很公平。”

荊無命沉默了片刻，緩緩道：“這的確很公平。”

“所以，你現在不過是塊廢鐵，你的生死，父親已不會放在心上。”

荊無命垂眸，一字字道：“不錯，我的生死，連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況他？”

“叮”的一聲，上官飛龍鳳雙環已出手，冷冷接著道：“所以，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殺不了我。”

上官飛瞪著他的左臂，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你覺得我殺不了一個殘廢？”

荊無命緩緩道：“你若是知道我的秘密，你就明白——死的會是你。”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飛臉色變了，他的笑聲突然停頓，龍鳳雙環瞬間脫手飛出。

這一招是“龍翔鳳舞脫手雙飛”！

一寸短一寸險，龍鳳雙環本就是一種極短極險的武器，這種使武器脫手飛出的招式更是險中之險！

而這一招若是使出，對方也就很難閃避得開。

但就在這時，劍光已飛出。

劍光只一閃，已刺入了上官飛咽喉。

劍鋒入喉僅七分。

上官飛的呼吸尚未停頓，額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凸了出來，死魚般瞪著荊無命。

他死也不明白荊無命這一劍是怎么刺出來的。

荊無命也在冷冷地瞧著他，一字字緩緩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飛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咽喉中發出了“咯”的一響。

劍拔出，鮮血飛激。

上官飛死魚般的眼睛還是在瞪著荊無命，目中充滿了懷疑、悲哀、驚懼……

上官飛脫手擊出的龍鳳雙環，已打入了荊無命的左臂。

斷臂。

他拼著以這條斷臂，去硬接上官飛的雙環，然后以右手劍自左脅之下刺出，一劍刺入了上官飛的咽喉。

這是何等詭異的劍法。

這一劍好準！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確沒有說謊。

但這事實卻又多么令人無法思議，難以相信。

上官飛和他同門十余年，從未見他練過一天右手劍，所以死也不明白他這右手劍是如何練成的。

但他必須相信，因為世上絕沒有比“死”更真實的事。

荊無命垂首望著他的尸身，神情看來似乎有些惆悵、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輕輕嘆息了一聲，喃喃道：“你何必要殺我？我何必要殺你？……”

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著某一種奇特的韻律。

夜色中，兩道身影站在一處山坡上，遠遠看著這一幕。

藍蝎子道，“這種兄弟相爭的戲碼，永遠都不會少”

“不一定是兄弟，一切不過是上官飛的猜測罷了。”

聞錚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

“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將荊無命訓練成他殺人的工具。沒有一個父親，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藍蝎子冷笑，“那上官飛可真是不值當。”

他們爭奪的究竟是什么呢？

父愛嗎？

那父愛本就稀薄得如同雪山之巔的空氣，若有似無，又有什么好爭奪的？

藍蝎子搖了搖頭，“上官金虹本想暗地中讓大歡喜女菩薩在決戰前與你做過一場，不管輸贏，他都能獲益。”

聞錚淡淡道：“可現在上官金虹廢了一把刀，死了一個兒子。”

藍蝎子不由笑了起來，“他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說罷，她用一雙柔和而擔憂的眸子看著眼前的少年。

“你……你要小心些，你還年輕，敗了也沒關系，知道嗎？”

聞錚笑道：“放心，若是我打不過他，我就叫陸小鳳將他的龍鳳雙環夾住，大喊投降就是了。”

藍蝎子忍俊不禁，“你的朋友倒是很多。”

聞錚看著她，道：“誰會嫌好朋友太多呢？我現在不是又有了一個武功又高，人又仗義的好朋友嗎？”

藍蝎子藏在大袖中的手握緊了，片刻后，她又松開，對聞錚露出一個輕松的笑。

“你說的不錯。”

——

決戰之日。

秋風撲面，已有冬意。

秋已殘。

遠方的道路上，一人獨行，正趕赴一場對決。

他穿著金黃色的衣衫，衫角很長，幾乎已覆蓋到腳面，但走起路來長衫卻紋風不動。

他走得很慢，步子也很大。

一個人出現在他身后，是荊無命。

他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如何。”

“大歡喜女菩薩死了。”

“嗯，不錯。”

上官金虹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失去一條手臂，走起路來的聲音到底是不一樣的，上官金虹察覺了這份異樣。

他看了荊無命一眼，只一眼。

目光自他斷臂上滑落，非但沒有再說一句話，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荊無命面上也全無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著遠方。

一切事仿佛都沒有改變。

既沒有責問，也沒有安慰。

荊無命的手斷了也好，腿斷了也好，卻像是和上官金虹全無關系。

兩人還是一前一后地走著，走著……荊無命突然發覺上官金虹腳步的韻律已變了。

荊無命已無法再與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并沒有加快，也不知為什么，兩人的距離卻已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荊無命的腳步漸緩，終于停下。

上官金虹并沒有回頭。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里，漸漸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刀廢了。

主人自然不會再用這刀。

上官金虹獨自前行。

四野愈來愈空曠，遠遠可以望見一處山谷，山上楓林滿布。

楓葉紅如血。

聞錚慢慢地在前面走著。

陸小鳳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路很長，窄而曲折，也不知盡頭處在哪里。

秋風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黃。

陸小鳳目光凝視著他的腳步，心中暗暗震驚。

路上的土質很松，聞錚每走一步，就留下個淺淺的腳印，每個腳步的深淺都完全一樣。

每個腳步間的距離也完全一樣。

他看來雖似在漫不經心地走著，其實卻正在暗中催動著身體里的內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協調。

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絕不會差錯分毫。

等他的內力催動到極致，身體四肢的配合協調也到了巔峰時，他立刻就會停下來——

那就是路的盡頭。

一道金黃色的身影，映入眼簾。

是上官金虹。

聞錚反手握劍。

上官金虹看到了聞錚的步伐。

他看到聞錚的步子愈來愈大，留下來的腳印卻愈來愈淡，到他面前時，腳印近乎不可見。

上官金虹知道，聞錚身體內外一切都已到達巔峰。

他的精神、內力、肉體，都將和他的劍融而為一，他的劍就不再是無知的鋼鐵，而有了靈性。

到那時，他一劍刺出，必將是無堅不摧，勢不可當的。

上官金虹的自信無可動搖，他絕不會輸！

可就在剛剛，他失去了荊無命，失去了他趁手的刀。

上官金虹好像失去了一只手臂，他忽然感到一絲沒來由的不安。

風吹過，卷起了漫天紅葉。

楓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濃了。

劍氣襲人，天地間充滿了凄涼肅殺之意。

上官金虹面色平靜，手中套著一雙字母龍鳳環。

“聞公子，久仰大名。”

聞錚嘴角噙著一點笑，“上官幫主的龍鳳雙環威震江湖，在下傾慕已久。”

寒暄的話不必多說。

龍鳳雙環已經朝聞錚攻來！

似無人能看清。

當你認為那雙環還很遠的時候

它其實已經近在咫尺！

多少年來，許多人就只有在臨死前的那一刻才真正瞧清了雙環的模樣。

上官金虹攻過來的那一刻，聞錚看清了雙環。

劍光也已迎上——！

隨即一陣奇異的感覺包裹了聞錚，霸道而冰冷的真氣自短兵相接處爆發出來。

使得聞錚的耳邊猶如擊大鼓一般響起了極其沉悶而沉重的聲音。

這聲音好似如同一層層的漣漪將聞錚從頭到腳、從肌肉到內臟全都一層層蕩進去。

上官金虹——內力了得！

聞錚自步入江湖，與人交手向來只需一劍。

可現在，他在瞬間便刺出七劍！

這七招已將上官金虹完全籠罩，好似瞄準了他渾身上下的每一處命門，但這招式卻又完全無跡可尋，令人不敢以全力去招架。

上官金虹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現在，這七招一齊發出，竟令上官金虹無法盡全力去招架、反擊！

因為他根本看不透聞錚那飄忽變化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