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并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極度痛苦而停止流動。當十一從像是靈魂出竅般的解離狀態中緩過來時，又是一個雨天，和那天一樣。

十一接過上級的處理員遞來的木頭箱子，眼睛徒然一酸。生命的重量，此刻就托舉在兩臂之間，如此的輕，她從未想象過她們的第一次擁抱是以這種方式。

“兩個鐘頭搞完。”兇狠的聲音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

在感覺背后不再有視線后，十一一下子癱軟地跪坐在地上，無聲地啜泣著。她甚至不敢打開再看一眼，以確認這真的是與自己在這段漫長人生中短暫相伴的女孩的白骨。她已知曉在這種情況下會被“處理”的方式。

她害怕看到骨縫間，或許沒被家園所圈養的兇獸吃干凈而留下的黏連在骨頭上的皮肉，也害怕在打開的那一瞬間或許兇獸惡臭的口水味和血腥味道會瞬間從鼻腔鉆入她的肺部，讓她再多些忘不掉的什么。

淚珠比雨滴更大，庭院靜悄悄的，明明還是午后，天卻黑得很。十一在空蕩蕩的庭院里找到一塊尚有雜草地，徒手挖了起來。一直挖到指甲縫隙全是泥土，指尖和她不停流淚的雙眼一樣紅了，終于挖出了一個合適大小的洞，將木箱埋進去，用手臂擦了擦滿臉的眼淚，便不再回頭地離開了。

她明白，是那一天自己下意識喊出的話語，讓她們的關系隨著十四的生命線一起斷裂了。她敢向誠之神發誓，她絕不是故意這么做的，但現實就是發生了，她在最后一刻，背叛了她的“戰友”，向家園投誠了。

今天處理這份白骨便是家園的管理者極其惡趣味的任務，他們當然不是相信這個孩子并非那盒白骨的“同謀”，而是反而借由這一點，他們將擁有一個怯懦的、方便的、廉價的、不需要時可以輕松處理掉的“工具”。

于是，她們極悲痛又“幸運”地逃過了屬于她們的那場“成年禮”，但二人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永遠待在這里。

恍惚間，十一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喊自己——

“十一姐姐。”絳零向后歪頭看著自己：“這個再系緊一些更好吧。”

被聲音喚醒，十一這才從沉浸的回憶中浮出水面。反應過來，她不小心給絳零連衣裙的束腰帶系了一個松松垮垮的死結。“哦……抱歉，我剛剛想事情去了。”十一努力找回出竅的靈魂，同時手上試著挑開那個被她不小心打上的死結。

綢緞裙帶的摩擦力較低，解開的難度本不大。比死結更亂應該是此刻十一的心情，她愈是急躁地去尋找突破口，那死結便愈緊。她猛然想起那夜的雜草叢，家園外的枯草地，庭院里的數不清有多少個泥土被挖開又填埋，變得崎嶇不平的土坑。

即使被踐踏、壓折、碾碎。它們都一樣，全都一樣，眼淚與春雨一來，它們便再一次簇擁著簇擁著，汲取那天然的養料，再無數次冒出倔強的芽。

手上的動作并未停滯過。無法冷靜下來的惡性循環，一直到溫熱的眼淚，一滴一滴一滴，墜到裙束帶上，墜到手指上，最后再于地面著陸。十一不知不覺抽泣出了聲，絳零有些不明白地回了頭，直直地望著她的雙眼，仿佛想看透她此刻究竟在為什么而悲傷。

“姐姐。就讓它去吧，沒關系的。”

“……”一語過后，十一哭得更大聲了，盡管她有點擔心自己小房間的隔音效果，是否會被人覺得可疑。稍微調整好呼吸的頻率后，她似是在糾結自己的措辭，最后還是隨自己想表達地去說了——

“絳零。”十一握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六十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好希望你是一個生活在平凡的家庭的普通女孩。我好希望你能夠擁有不愿意時可以不叫家園里的圣女和神父‘父親’‘母親’的權利。”

“我希望能你能去看看我們共同看過的那些書上的所有無法想象的世界。我希望能看到你在家園外面的草坪上奔跑，不，不止那里，聽說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有金黃色的能夠生出米粒的比你還高的草，我好想看你在那里奔跑。”

“我好希望你能交到和你志趣相投的朋友，你們或許會一起坐在和這個家園一樣大的，甚至更大的圖書室里面看各種各樣的書。那里會不會不允許你們大聲探討書里的內容呢，我好想知道。”

“我還希望能看到你的小小翅膀，發育完全的那一天，是不是真的可以像禽類一般飛翔呢。我好好奇啊，我好想能夠看到你長大的模樣啊，到時候還會留著長發嗎，還是說會剪短，啊...感覺也會很適合呢。”

“好希望能看到你用你的雙腳去丈量這片大陸，用雙眼去看這個世界。去長大，變得強壯，變得再沒人能夠欺負你。去吃更多更多的食物吧，為了活下去。”

“盡管這些愿景，權是我的任性。”十一一邊哽咽著，一邊壓低聲音說了這么一大堆發自內心的話，她不僅是對絳零說，更是對自己說。從眼中流露出的已不僅是淚水，還有堅決。

絳零對于她說的話似懂非懂，但就算是對感情再淡漠的人，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激動的心情。此刻緘默的空氣快要凝成冰，但從二人心臟中流淌著的熱血正在將它捂化。

“姐姐，我明白了。”

十一忽而抬頭望著一直站著的絳零，淚水流得滿臉都是，甚至順著脖子打濕了領口。她頓時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窘迫，臉也一紅，沒敢直視她的眼睛。“對不起，一下子跟你說了這么多有的沒的。”

“沒關系。我明白了。”絳零點了點頭，似是回應十一的堅定。赤色的眼睛凝望著坐在床榻上的這個一直給予自己陪伴和鼓勵的女人，她低著頭，捏緊著的雙拳置于兩膝之上微弱的顫抖著，似乎對于自己唐突的告白有些后悔自責，甚至害怕。

她明知道于自己的話背后隱藏的含義，明知道曾經莽撞的慘痛后果。但她沒能忘記那一天，從未忘記。

絳零在十一身前蹲下，用雙手包裹住她的雙手，十一的手很涼，但絳零的手此刻正軟軟地發著熱。體溫在傳遞，直到心跳的速度也趨于同步，絳零輕聲而堅定的說道——

“我想去未來。”

“我想要去到我想要的未來。”

“我想要長大，想要奔跑。想吃飽每一頓飯，想要弄清楚惡意的由來。我想看更多的書，想看看前所未見的世界。”

“我不想就這樣，屈服既定的命運。”

她展示每一個欲望，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使十一振聾發聵，她對這個孩子有了全新的認識，此刻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該喜該憂。

她想，或許這次是最后的機會了。如若所有痛苦，能在這里終結......

“走吧，就今天。我來幫你。”十一明白這句話對自己來說有多么沉重，承載著甚有三條生命的重量。絳零好像早就等待著這一天，看起來仍然很淡然：“解不開的死結，就剪掉吧。”

語罷她便拿起旁邊書桌上的小小的有些鈍的美工剪刀，一點一點摩擦著剪斷了裙身兩邊的系帶，像下定了決心一般。

成人禮正式開始時，還沒被輪到孩子們會被鎖在寮室里，這一天所有大人都在忙碌，所以他們連飯也沒得吃。

十一因曾有出逃的嫌疑，一直未被允許參與后來歷屆孩子們的成人禮環節。不過也好，在園內熱鬧熙攘的這一天，她悄悄地在外面做些什么小動作也不容易被發現。

負責人開始盤點今天成人的孩子的人數。一、二、三......十七、十八個。少了兩個人，不過也很正常，無非是犯了什么錯遭受了懲罰導致殘疾了或是瘋癲了，這種孩子是贗品，拿出來售賣是砸了自己的腳。

絳零注意到，之前那個頤指氣使別人欺負她的那個五十四號，并沒有看到他的影子。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個孩子某次很“不巧”碰上了個硬骨頭，反抗時逮著為首的五十四號就揍，他的跟班哪見過這種情況，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眼看不太對勁，全都嚇跑了。當有人意識到可以找管理員過來的時候，他們看到的只剩一具七竅流血，面部骨骼都被打斷，血肉揪成一坨凹陷下去。五十四號被那個孩子活活打死了。

啊啊，這并不重要，不過一條贏弱的生命。我們且不探討霸凌者的死亡是否值得憐惜，還是把舞臺趕緊讓給生者——正在進行成年禮的大家吧。

時間已到。家園里的管理層和外面通過“付費消息”來的大人們，還有穿著綢緞連衣裙的，精致如禮物的孩子們，大家現在都聚集在家園中最最得體，甚至稱得上盛大莊重的建筑物——禮堂。

諷刺的是，只有一直居住生活在這里的孩子們是初次造訪此地。

被蒙著眼睛進入室內后，摘下眼上的布條的第一眼，孩子們便被這如此華麗的裝潢驚到了。足有三四層樓高的建筑是怎么回事？這閃著耀眼的光的彩繪玻璃又是怎么回事？位于正前方的最里面發出音樂聲音的樂器是管風琴和鋼琴嗎？還有這些以奇怪的眼神望著自己的陌生的大人們又是誰？陌生的場所和人們，孩子們的腦子冒出了無數個問題，無人會回答他們。

絳零自入場之后便一直感受到了異樣的目光，目光里透著欲念的灼熱，燙得她不愿抬起眼。

當孩子們在左顧右盼觀察著這個禮堂時，終于走到了紅毯的終點。如此隆重的場面他們自然沒見過，管理員將大家安排到他們的座位之后，讓他們雙手搭在腿上，露出自己的號碼牌。

個別孩童因為激動的竊竊私語被管理員警告的目光掃過后便立刻噤了聲。更多的孩子是因為未知的發展坐立不安，而絳零則是低著頭在心里默念著十一姐姐先前跟她說的計劃以及意外的PlanB。

除了五十四號座位是空著的，還有五十九號也正缺席。當所有孩子們安頓整齊，管理員走下臺，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朝哪里點了點頭。

絳零向下望去，大人們整整齊齊地坐于臺下，座無虛席。管風琴和鋼琴聲音同時響起，聲音很大，絳零嚇了一跳。

至此，成人禮的幕布，已然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