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斷指濟世
- 斷指濟世
- 作家xBLJVg
- 3539字
- 2025-06-12 14:30:26
當菜刀砍進阿桑婆左手無名指時,她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像枯枝折斷。她正死死護住身后的小孫子小樹,溫熱的血珠濺在小樹睫毛上,嚇得他忘了哭。阿桑婆全身每一處都在顫抖,疼痛卻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霧,她心里有塊地方比手指碎得更徹底——她終究沒護住兒子兒媳,強盜那晚的獰笑和兒子最后的呼喊,仿佛仍在眼前耳邊。如今,這半截斷指,成了她唯一從血火中搶出來的“遺物”。
七年后,村口那棵老桑樹依舊沉默地站著,樹枝如嶙峋的手指,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阿桑婆坐在樹下,左手缺了無名指的地方,關節早已結成了頑固的硬繭,像一枚生銹的鐵釘,牢牢釘進歲月深處。她抬眼望著干涸的河床,龜裂的泥土張著無數焦渴的嘴。村里人經過時,目光總在她左手那突兀的缺口處短暫停留,旋即像避開荊棘般匆忙移開。這截斷指,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隱秘創口,橫亙在阿桑婆與整個村莊之間,無聲地滋長著隔閡與流言。
“阿桑婆,”隔壁的春嬸來送幾個干癟的窩頭,眼神躲閃,聲音壓得很低,“茂公……茂公他們合計,這大旱,總得尋個根由……”她的話沒說透,像悶熱的空氣堵在喉嚨里。阿桑婆用那只完好的手接過窩頭,指尖冰涼。根由?她默默咀嚼著這兩個字,望向龜裂的土地。這赤地千里的景象,難道是她那截斷指招來的血光之災?還是因她命硬克親,連累了這方水土?那斷指處仿佛又隱隱作痛起來,不是舊傷的疼,而是一種更深、更冷的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
村正茂公終于領著人來了。他站在幾步開外,像隔著一道無形的溝壑,聲音干澀:“阿婆……這光景你也瞧見了。不是村人不念舊情,實在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大伙兒心里頭……都怕啊!”他身后的漢子們低著頭,沉默是另一種鋒利的刀刃。阿桑婆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些曾吃過她蒸的糕、喝過她熬的湯的臉,此刻卻寫滿了驅逐的決心。她枯瘦的手下意識地捂住了左手的斷指處,那硬繭硌著掌心,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冰。小樹緊緊攥著她的衣角,小手冰涼發抖。
“好。”阿桑婆的聲音異常平靜,像枯井里最后一點水,“我走。”那平靜之下,是連根拔起的劇痛。她牽起小樹,只背起那個磨得發亮的舊藥簍——那里裝著她的命,也裝著村人曾經的笑臉。走出村口時,沒人送行,只有幾只烏鴉在老桑樹上嘶啞地叫著,像是為誰唱著挽歌。
祖孫倆棲身于村外山腳下一處廢棄的土窯。窯洞陰冷,四壁透風,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對著荒涼的山野敞開著。小樹夜里發起高燒,小臉通紅,呼吸急促如拉風箱。阿桑婆整夜未眠,用陶罐接了巖壁滲下的水,一遍遍擰了冷布巾敷在小樹滾燙的額頭上。那點可憐的水很快耗盡,而小樹的溫度卻像窯外的烈日一樣灼人。
天蒙蒙亮,阿桑婆拖著酸軟的身子爬上山坡。她記得這附近山坳里,或許能找到能退熱的草藥。她佝僂著腰,在枯黃的草叢里仔細翻找,眼睛澀得發痛。就在她幾乎絕望時,幾株不起眼的紫莖小草映入眼簾——紫蘇!這東西散寒發汗最是靈驗!她枯瘦的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株珍貴的紫蘇連根挖起。
正當她準備下坡時,無意間瞥見窯洞方向,心頭猛地一沉。只見通往村子的那條蜿蜒土路上,竟有三三兩兩的人影,正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地朝她這邊挪動!她踉蹌著奔回土窯附近,眼前的景象讓她倒吸一口涼氣。幾個村民倒在窯洞外不遠處的亂石灘上,面皮泛著不祥的青灰色,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身體痛苦地蜷縮著,發出微弱的呻吟。
“阿桑婆……救……救救……”一個認出她的漢子,眼睛渾濁,掙扎著吐出幾個字,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瘟疫!阿桑婆的心直往下墜,像沉入了冰冷的深潭。這癥狀,分明是她年輕時在異地他鄉遭遇過的那場可怕時疫!它像死神揮起的鐮刀,曾無情地收割過無數性命。她猛地看向窯洞里依舊昏睡的小樹,又看看地上痛苦掙扎的鄉親——這窯洞狹小,若讓病人進來,小樹必難幸免。可若不管他們……她想起茂公帶著村人逼她離村時那躲閃的眼神,想起那些沉默而鋒利的目光,心里一陣刺痛。然而,地上那漢子渾濁絕望的眼神,像燒紅的針,扎得她靈魂深處一顫。那眼神,竟像極了當年兒子倒在血泊中望向她的最后一眼。
“不能進來!”阿桑婆的聲音因用力而嘶啞,她張開雙臂,像護雛的老鳥擋在窯洞口,“這病……兇險!會過人!”她指著不遠處一塊背風的凹地,“把人抬到那邊去!”
她奔回窯洞,翻出藥簍里所有的家當——幾只豁口的陶碗,一把小石杵,一個舊藥罐。她將挖來的紫蘇快速洗凈,投入罐中,又翻找出僅存的一點干薄荷和幾片姜。水!她心急如焚地看向那個接水的陶罐,里面只有淺淺一層渾濁的水底。這點水,熬藥都遠遠不夠!她咬咬牙,抓起幾個空罐,跌跌撞撞沖向更遠的山澗。等她拖著灌滿水的沉重陶罐回來,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破舊的衣衫,眼前陣陣發黑。
那幾株紫蘇,在沸水中艱難地翻滾著,苦澀的藥味彌漫開來,卻稀薄得可憐。阿桑婆看著地上躺倒的七八個病人,再看看罐底那點可憐的草葉,心沉得如同壓上了巨石。這點藥,杯水車薪!她猛地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窯洞最深處那個落滿灰塵的小木匣。她顫抖著打開木匣,里面安靜地躺著一小截早已干枯發黑的東西——那是七年前,從她身體上分離下來的半截手指。歲月風干了血肉,只剩下小小一截骨頭,裹著枯槁的皮,像一節扭曲怪異的枯枝,無聲訴說著那夜的驚怖與犧牲。
傳說,至親骨肉為引,可激藥石之性……一個古老得近乎荒誕的念頭,如野火般竄上心頭。阿桑婆閉上眼,七年前刀鋒的寒光、溫熱的血、小孫子睫毛上的血珠、還有兒子最后那聲呼喊……無數碎片洶涌而來。她猛地睜開眼,目光決絕。她取出那截斷指,枯槁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熟悉的骨節,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涌上心頭。她將它和僅剩的最后一點草藥根莖一起,狠狠搗入石臼。石杵沉重地落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仿佛在捶打著她自己的靈魂。一下,又一下……直到那截斷指在石臼里徹底化為齏粉,與草藥混成一種深褐近黑的、令人心悸的糊狀物。她咬緊牙關,用豁口的陶碗舀起藥汁,那顏色深濃得如同凝固的血。她深吸一口氣,將第一碗藥喂給了那個認出她的漢子。
藥效猛烈得驚人。漢子服下不久,竟猛地坐起,哇地吐出一大灘黑綠的穢物,隨即大汗淋漓,臉上的青灰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去,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阿桑婆強撐著精神,將藥分給其他幾個還能吞咽的病人。每一次喂藥,都像是在耗盡她生命最后一點燭火。當最后一個病人喝下藥汁,阿桑婆眼前一黑,重重地癱倒在地。高燒如同燎原之火瞬間席卷了她,視線模糊,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架。在徹底陷入昏沉前,她似乎聽到混亂的腳步聲和驚惶的呼喊由遠及近,仿佛很多人正朝這里涌來……
阿桑婆在一種奇異的漂浮感中醒來。身體依舊沉重酸痛,但那股灼燒靈魂的高熱已經退去。她發現自己竟躺在窯洞里唯一那張破草席上,身上蓋著一件半舊的粗布襖子。窯洞外傳來壓低的說話聲,是茂公和其他幾個村老的聲音。她掙扎著想坐起,卻渾身無力。
“阿婆!您醒了?”小樹驚喜的聲音傳來,他撲到草席邊,小手緊緊握住阿桑婆那只完好的右手,“茂公爺爺他們……他們都來了!還帶了米糧!”
茂公聞聲弓著腰走進低矮的窯洞,臉上混雜著難以形容的羞愧和一種近乎敬畏的神情。他身后跟著幾個漢子,手里捧著米袋、陶罐和幾塊粗布。“阿桑婆……”茂公的聲音干澀沙啞,他不敢看阿桑婆的眼睛,目光落在她那只殘缺的左手上,嘴唇哆嗦了幾下,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身后的幾個漢子也跟著齊齊跪下。
“我們……我們不是人!”茂公的頭深深埋下去,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您救了全村人的命啊!那藥……那藥引……”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咚咚地磕著頭。其余人也跟著磕頭,沉悶的聲響在狹小的窯洞里回蕩。
阿桑婆默默地看著他們,看著這些曾經冷漠驅逐她的鄉親,此刻跪伏在她面前。她那只布滿老繭的右手,輕輕落在茂公花白的頭發上,像安撫一個迷途知返的孩子。沒有責備,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悲憫。“都過去了……”她聲音沙啞得厲害,像風吹過干裂的河床,“拿藥方去……照方子熬……那截骨頭……磨粉入藥引……分量要足……”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
藥方和那截斷指磨成的粉末被鄭重地帶回了村里。瘟疫的陰霾終于在這古老而奇異的藥力下,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當最后一個病人蹣跚著走出臨時搭建的草棚,重新站在久違的陽光下時,整個村莊爆發出劫后余生的痛哭與嘶喊。人們不約而同地望向村外那座山腳下的土窯,那里面住著一位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為他們換來生機的老人。
不久,在村口那棵飽經滄桑的老桑樹下,悄然立起了一塊樸素的石碑。石碑沒有繁復的雕飾,只刻著四個沉甸甸的大字——“指斷處,生生不息”。
碑石無言,月光如銀,靜靜流淌在粗糲的石面上,照亮了那四個刻骨銘心的字。這塊碑,如同那截深埋進泥土的斷指,無聲訴說著一個關于犧牲與救贖的古老寓言——人們曾懼怕的傷痕,最終成為庇護眾生的印記;最深的殘缺里,恰恰埋藏著對抗絕境的、不可思議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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