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了，梅雨飄到了山西，雨水極多，就像這年頭南人百姓的眼淚一樣，不需要怎么醞釀的，就能落個一塌糊涂。

幾場雨過后，大路小路爛泥如膏，各處都有崩壞的土坎，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官道上，許許多多的人都在泥里雨里奔走，有蒙宋雙方的斥候，有投奔遠親的人，有小販有商人……更多的，是流民，他們已經忘記自己來自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到何處去，在這個日了狗的天下，走一步算一步，活一天算一天。

人群之中，有四個狼狽的道長，自然是丘處機四人，接連幾日，他們都在躲避蒙古兵馬的捉拿，好不容易才抵達晉南，玄中寺所在城池。

疲憊不堪，心存悲戚的人，很容易把暴雨帶來，路難走了，大批的旅者進入到一個孤孤單單落在官道一旁的客棧里，丘處機四人也住進去了。

大家都心急，也不得不把每日應走的路程縮短，把抵達目的地的日子延長。

店內并無客房，只一間通鋪大堂，地上鋪著些草席，桌椅皆無，若要歇腳，唯有幾個石墩可用。

丘處機為孫不二診過脈，緩緩道：“傷勢恢復得尚可。”

孫不二道：“就是一些皮外傷，不礙事。”

王處一喚來店小二，問道：“店家，可有吃食？”

店小二是漢人，身份比南人略高，在此開店迎客也算尋常，苦笑道：“沒糧食了，來來往往的人連牲口吃的黑豆都吃沒了，不過熱水管夠。”

劉處玄道：“師兄，吃點兒干糧果腹即可，勞煩小二幫我們打一些熱水。”

“好嘞客官，我這就去。”

店小二走后，王處一道：“你們有沒有發現，近幾日，蒙古兵馬的身影少了，江湖上捉拿我全真道士的消息，也再沒人說了。”

劉處玄點點頭，道：“我也發覺了，不知道葛邏祿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孫不二聽到他們的談話，望了過來，道：“現在我就擔心瑤迦他們師徒，就在葛邏祿眼皮子底下，前些日子，江湖上還有人說江兒在商州殺敵的事情，現如今，一點消息都沒了。”

丘處機道：“師妹不必太過擔心，有耶律楚材的庇護，他們定會無恙。”

孫不二皺眉道：“主要是，我擔心耶律楚材也受牽連，這幾年，耶律楚材因為親宋，在蒙古王庭越來越難立足。”

“那耶律楚材倒臺也不是這一兩日的事情，我們還是先救出玄中寺內關押的弟子們再說吧，江兒的武功已經有了幾分火候，人又聰明機警，沒事的。”

不多時，店小二提來一桶熱水。丘處機道謝畢，問道：“小二，往玄中寺尚有多少路程？”

“玄中寺啊，還有二十里，若是天好，多趕趕路，天黑前也到了，可這雨大的，路也走不得。”

丘處機不再問什么，四人分別用熱水洗了洗臉，便開始泡腳，收拾利索之后，盤坐在席子上開始打坐。

門外的雨漸漸停了，云開之處，透著一抹桃紅，看樣子，明日就能徹底放晴。

客棧的老板就坐在門邊，看著天上，自言自語道：“我昨日做夢，就夢到天晴了，可咱們這大宋的天呀，可晴不了嘍。”

旁坐一位老者聞言嗤笑道：“大宋？哪里還有大宋？沒想到隔了百十來年，咱們漢人又成了蠻夷的口中餐腹中食，這年頭，再就出不來一個冉閔那樣的狠人嗎？”

另一個正喝酒的漢子道：“狠人，咱們大宋的狠人還少嗎？想想看，楊繼業、潘美、當年的方臘和宋江，辛棄疾，還有岳元帥，韓世忠，哪個不是一等一的狠人？就說江湖上，多年前的蕭峰兄弟三人，叱咤風云的劍神獨孤求敗，現如今，中原五絕，全真七子，郭靖郭大俠，哪個不是一等一的狠人？說到底，朝廷爛透了。”

丘處機等人聽到他們說起了自己，心中不禁苦笑，堂堂全真七子，現在被蒙古騎兵追趕的如同喪家之犬一般。

有一個人接茬道：“你說的這些人狠是狠，要么就是愚忠，要么就是不能帶兵，要是有哪位英雄振臂一呼，和那陳勝吳廣似得，喊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老子第一個跟著他造反。這年頭，沒這樣的人才嘍！”

角落中有個人聞言湊了上去，道：“最近江湖上有個叫暮江的，聽說是全真弟子，厲害的邪乎，才十五，武藝就攆上了全真七子，在商州還帶兵打了一仗嘞。”

說起暮江，眾人的話匣子像是打開了一樣，一個人說道：“你這事兒都過去多久了，打贏一場算得了什么？僥幸。”

“瞧你這話說的，我是從太原過來的，全真的這位小道爺又做大事了！”

“什么大事？快說說！”

“可不興胡說，要說就說正經的。”

那人當即蹲在了門前，看了看周邊，確定沒有蒙古人，才說道：“保真的，我三舅媽二叔的干爺，在太原賣棗，前些日子起夜，你們猜他看到了啥？”

“行了，別賣關子了，又不是說書，你快講。”

“其實也不算看到，就是聽著了，那小道爺暮江把葛邏祿的女兒，還有他的一個小妾抓了，放了狠話，若是全真弟子死一個，他就剁那倆娘們身上一個零件，葛邏祿當場就吐血了。”

“啊？小道爺這么狠嗎？”

“還有更狠的嘞，大宋的一個降將，投奔蒙古后成精了，當了大將軍，正好他也在，就罵了，說你們全真教也是堂堂武林領袖，你的所作所為，怎么跟邪教似的？咱小道爺當場就不樂意了，把這史天澤祖宗十八代挖出來罵街，說他吃里扒外，是蒙古狗日出來的，給他也罵吐血了！”

“真的假的？山西的百姓全靠全真教護著呢，蒙古人也用全真教控制百姓，能撕破臉？”

“你瞅瞅，孤陋寡聞了不是？就因為小道爺在商州打了一仗，給蒙古人打急了，所以他們就要對全真教動手，你想想看，今天全真教能幫他們穩住百姓，明天全真教就能帶著百姓造反，唉，要么說咱暮江小道爺孝順呢，在商州受了那么重的傷，來太原了，聽自己幾位師公吃虧了，那真是不管不顧，我管你什么蒙古將軍，管你什么禮儀教條？為了救自家的師父，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

“哎呀呀，我說怎么最近老有蒙古騎兵往玄中寺趕呢，原來是命令玄中寺那幫禿驢不要傷害全真的小道長。咱暮江小道爺，說不定日后還真能背靠全真大樹，北打蠻子南滅狗宋，用不了二十年，咱漢人的江山，又是一個漢唐盛世！”

“不說別的，但凡暮江小道爺喊一句招兵買馬，咱立馬去，就沖他這份血性，就沖他這份對師門的庇護，能對百姓差的了？誰還記得，小道爺做的那首詞？”

“記不住了，光記得最后兩句，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唉，每次聽到這首詞，看看大家伙的光景，都鼻子發酸。”

眾人鼻酸之際，卻不知客棧角落中，早有四位道長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