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粗糙的陶碟里搖曳，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祈禱室角落的濃重陰影，卻無法溫暖石板地面滲出的寒意。洛恩·赫維蜷縮在一條磨損的長凳上。

洛恩這個名字是他未曾謀面的母親所取，赫維？那是教會統一的姓氏，洛恩壓根不知道他母親姓甚名誰。膝蓋頂著冰冷的木板，指尖小心翼翼地捻過面前厚重典籍那泛黃的紙頁。邊緣已經卷起，帶著陳年油墨和塵埃混合的奇特氣味。

這本《圣光紀元·勇者詩篇》是奧利弗神父準許他閱讀的少數“課外讀物”之一，據說是某位游歷甚廣的苦行僧所著，記錄了艾瑞亞斯遠古的傳說與英雄事跡。在教會教育之外，這些帶著奇幻色彩的故事，曾是洛恩童年里為數不多的慰藉。

“.......于是，沐浴著晨曦的金輝，九轉圣劍使“輝光之刃”伊萊恩，踏入了終焉之谷......”洛恩默讀著，目光在那些華麗的辭藻上流連。書中描繪的世界宏大而危險，力量被清晰地劃分為九轉之境。一轉入門，筋骨初鳴；三轉登堂，可裂金石；六轉超凡，已非凡俗；至于傳說中的九轉至境，則擁有移山填海，近乎神祇的偉力。

紙頁翻動，沙沙作響。他的思緒飄離了文字描繪的波瀾壯闊。艾瑞亞斯——這片他們賴以生存的廣袤世界。劍使、魔法使、圣術使、靈誓者、影織者、血咒士......如同支撐世界的六根巨柱，各有其輝煌與悲歌。

而他，洛恩·赫維，一個孤兒院出身的少年，正是其中最為尊崇的圣術使。他的天賦，被奧利弗神父稱為“圣父垂憐的奇跡”，年僅十五，便已三轉。在圣城盧米納斯附屬的諸多孤兒院里，這是絕無僅有的成就。因他那如光芒般閃耀的天賦，他成功加入了教會。

圣術使，掌控著源自圣父赫利俄斯的純凈力量，驅散黑暗，治愈傷痛，賜予祝福。他們是戰場上戰友生命的保障，是信徒心中希望的化身。洛恩曾無比珍視這份天賦，視之為圣父賜予他孤苦身世的最大補償。每一次凝聚圣光，溫暖的能量流淌于指尖，看著傷者痛苦消弭、傷口愈合，那份充盈心間的滿足與神圣感，是他信仰最堅實的基石。

然而，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書頁上描繪著勇者接受神圣治愈的插圖，洛恩的心卻像被針扎了一下，細微而尖銳的刺痛感蔓延開來。插圖里，圣潔的光輝籠罩著受傷的戰士，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戰士臉上洋溢著感激與重獲新生的喜悅。多么美好，多么......諷刺。

他合上書，羊皮封面粗糙的質感抵著掌心。燭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了陰影，掩去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陰霾。圣術使的力量在他體內安靜流淌，純凈、溫暖、充滿勃勃生機。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份被所有人贊頌為奇跡的力量深處，潛藏著某種無法言喻的異樣。每一次治療，當那金色的暖流涌入他人體內，帶來瞬間愈合的狂喜時，一絲極其微弱、冰冷滑膩的觸感，總會如影隨形，沉入血肉的最深處，蟄伏起來。如同最細微的塵埃落入清澈的泉水，暫時消失，卻終究會改變水的本質。

這感覺太模糊，太短暫，更像是一種精神疲憊產生的幻覺。在他前幾日治療了萊恩之后，這種感覺變得愈發難以忽視。萊恩，一位見習劍使，是在一次清剿城外墮落者巢穴的演練中，被一只垂死反撲的墮落者利爪劃傷了小腿。傷口很深，帶著污穢的侵蝕。洛恩的圣光一如既往地強大，傷口在眾人驚嘆的目光下完美愈合，不留一絲痕跡。審判庭的結論是所謂暗影侵蝕的舊傷意外爆發，與他的治療無關。

可洛恩忘不了指尖觸碰傷口邊緣時，那瞬間掠過的悸動。它轉瞬即逝，快得讓他抓不住證據，卻像一顆有毒的種子，悄悄埋在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土壤里。

“洛恩？”溫和而帶著歲月沉淀力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

洛恩猛地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那本《圣光紀元》合攏，塞進長凳下不起眼的角落。他抬起頭，迅速斂去眼底的復雜情緒，換上慣有的溫順與恭謹。

奧利弗神父站在門口，洗得發白的樸素長袍裹著清瘦的身形。燭光映照著他臉上深刻的溝壑，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明亮溫和，此刻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靜靜地看著洛恩：“這么晚了，還在用功？”神父緩步走近，帶來陳年書籍和淡淡藥草混合的氣息。

“神父。”洛恩站起身，微微躬身，“只是……重溫一些古老的故事。”他聲音平靜，聽不出波瀾。

奧利弗神父的目光掃過長凳下露出的一角書封，并未點破。他走到洛恩面前，慈和地看著他年輕卻已顯露出沉靜輪廓的臉龐。“還在為萊恩的事憂心？”神父的聲音放得更柔了些“審判庭的報告很明確，是意外。你的圣術純凈而強大，是圣父賜予你、賜予教會的珍貴禮物，更是你那自身虔誠的明證。不要被無謂的疑慮動搖心神。心如止水”

熟悉的，屬于神父的座右銘沖入耳膜。

純凈……強大……禮物……虔誠……

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反復燙在洛恩的心上。他垂下眼瞼，避開神父洞察人心的目光，盯著自己攤開的雙手。這雙手，指節修長，皮膚因常年沐浴圣光而異常潔凈，甚至泛著瑩潤的光澤。無數人曾因這雙手上的光芒而感激涕零，稱它們為“圣父仁慈的觸須”。

“我明白，神父。”洛恩的聲音干澀，努力維持著平穩的聲線，“只是想到萊恩他最后...唉，我心里就有些難過。我按理來說能治好他的”

“圣父的意志，深邃如淵海，凡人的思慮豈能盡窺？”奧利弗神父輕輕拍了拍他略顯單薄的肩膀，那手掌帶著令人心安的暖意，“放下不必要的負擔。以你的天賦，日后，必有作為，或許你能夠頂替我的位置。去吧，孩子，回房休息。艾德溫騎士長明日一早需要你隨行，外城貧民窟似乎又有墮落者活動的蹤跡，需要一支小隊去清理。”

“是，神父。”洛恩順從地應道，彎腰拿起角落里的書。

當他走出祈禱室，踏入更加幽深寒冷的走廊時，奧利弗神父溫和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的陰影里。老人臉上的慈祥緩緩沉淀，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復雜，如同平靜湖面下涌動的暗流，最終歸于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洛恩抱著那本厚重的《圣光紀元》，沉默地走向宿舍。壁龕中的圣晶石散發著缺乏溫度的白光，將他孤零零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書頁里描繪的九轉強者移山填海的偉力，此刻顯得如此遙遠而又不真實。他只是一個三轉的學徒，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指尖流過的力量，究竟是救贖的甘泉，還是包裹著蜜糖的...

他猛地停住腳步，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將那個可怕的念頭徹底甩出去。冰冷的石壁觸手生寒，他靠著墻，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空氣中彌漫著圣所特有的熏香和石塵味道。

不能想。不能懷疑。神父說得對，是意外。萊恩只是個意外。此刻，洛恩希望有人能作為他的后盾安慰一下他......腦海中閃過凱爾，那總是帶著爽朗笑容、帶著一頭亂糟糟卷發的人。凱爾是劍使學徒，雖然目前只有二轉的水平，但天賦不錯，尤其一手基礎劍術練得扎實，也算是他的朋友吧。明天，凱爾也會在那支探查小隊里。

洛恩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堅硬的書籍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他將那本記載著英雄史詩的書抱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從這古老的故事中汲取某種對抗內心陰霾的力量。

他必須相信自己的光。他必須......是純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