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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針見餓

承乾宮里,炭盆燒得暖融,松枝的清冽混著沉水香的寧神氣息,在空氣中緩緩流淌。

胤禛小小的身子裹在錦被里,只露出一張猶帶淚痕、卻已沉沉睡去的臉。蘇研坐在榻邊,指尖搭在他細瘦的腕子上,凝神細聽那逐漸平穩下來的脈息。窗外寒風呼嘯,卷過宮墻,發出嗚嗚的低咽,更襯得殿內一片沉寂。

阿瑾輕手輕腳地進來,手里捧著一盞溫熱的安神湯藥,覷著蘇研的臉色,壓低聲音道:“娘娘,四阿哥睡熟了?太醫剛開的方子煎好了。”

蘇研收回手,替胤禛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得如同拂過初綻的花瓣。“嗯,讓他睡吧。這碗藥,等他醒了再熱過。”她聲音很輕,目光卻沉沉地落在胤禛微蹙的眉心上。

太子那怨毒的一瞥,像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頭。

“是。”阿瑾放下藥碗,猶豫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娘娘,剛得的信兒…翊坤宮那邊,那位…解禁了。”

蘇研捻著被角的手指微微一頓,抬起眼。燭光跳躍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映不出絲毫波瀾,只有一絲冰冷的了然。“哦?這么快就出來了?看來郭絡羅家在宮外的‘孝心’,很得圣心。”

阿瑾點頭,臉上帶著一絲不忿:“可不是!這才關了幾日?外頭遞進來多少求情的折子,連太后跟前兒都有人去說話…今日一早,萬歲爺的旨意就下了,解了禁足。

翊坤宮那邊…聽說鬧騰得厲害呢。”她撇撇嘴,“先是砸了一屋子東西,又嚷著心口疼,水米不進,太醫去了幾撥,都說是‘憂思過度’、‘肝氣郁結’,開了方子也不見好,這會兒…竟開始絕食了!口口聲聲說自個兒冤屈,沒臉見人,不如餓死干凈!”

“絕食?”蘇研唇角極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冷得沒有半分笑意,像冰面上掠過的一道寒光。“她倒會挑時候。”前腳太子剛因推搡胤禛被罰閉門思過,后腳這位“冤屈”的宜妃娘娘就上演絕食明志的戲碼。是真心覺得委屈,還是想借著太子受挫的東風,重新在康熙心里博一份憐惜?

阿瑾憂心忡忡:“娘娘,她這么鬧下去…萬歲爺那邊,會不會…”畢竟宜妃盛寵多年,又剛解禁,這般尋死覓活,難保皇帝不會一時心軟。

蘇研站起身,走到窗邊。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撲在窗欞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她看著窗外沉沉的天色,聲音平靜無波:“萬歲爺不是昏君。太子的事在前,儲秀宮藥庫的腥風還未散盡…這當口,她鬧得越兇,越是取死之道。”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窗欞,“只是…總得有人去給她這‘病’,診個明白。”

話音剛落,殿門外傳來太監急促的通稟,帶著點氣喘:“啟稟娘娘!萬歲爺口諭,宣您即刻前往翊坤宮!宜妃娘娘…宜妃娘娘昏厥了!太醫…太醫們束手無策!”

阿瑾臉色一白,看向蘇研。

蘇研轉過身,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譏誚。她整了整袖口,聲音清晰:“備針囊。隨本宮去翊坤宮,給宜妃娘娘…‘診脈’。”

翊坤宮內,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壓抑和藥味。昔日富麗張揚的陳設,此刻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氣息。重重簾幕低垂,光線昏暗。宜妃郭絡羅氏半死不活地歪在暖炕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臉色蠟黃,嘴唇干裂起皮,閉著眼,氣息奄奄。幾個太醫圍在炕邊,一個個愁眉苦臉,額頭冒汗,低聲商討著什么,卻誰也拿不出個章程。

康熙坐在炕對面的紫檀木圈椅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手里捻著一串沉香木佛珠,指節卻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顯然耐心已瀕臨耗盡。皇后婉瑩陪坐在側,秀眉微蹙,目光在宜妃“昏厥”的慘狀和康熙陰沉的臉色間游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如何?”康熙的聲音不高,卻像裹著冰碴子,砸在幾個太醫心坎上。

為首的太醫院院判李太醫噗通跪下,聲音發顫:“回…回皇上,宜妃娘娘…脈象虛浮,似有若無…氣息微弱…此…此乃憂懼傷神、久不進食以致氣血大虧之兆…臣等…臣等無能,只能先用參湯吊著…可…可娘娘牙關緊咬,湯藥難進啊…”這話說了等于沒說,核心就一個:人是真快餓死了,我們也沒轍!

康熙的眉頭擰成了死結,捻佛珠的動作猛地一停。就在這時,門口太監尖聲通傳:“寧妃娘娘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投向門口。

蘇研一身素凈的藕荷色宮裝,外罩銀狐裘滾邊的披風,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她身上似乎帶著外面清冽的寒氣,瞬間沖淡了殿內渾濁的藥味和壓抑。她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康熙和皇后面前,屈膝行禮:“臣妾參見皇上,皇后娘娘。”

“免禮。”康熙的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煩躁,目光落在她身上,“寧妃,你通曉醫理,去看看宜妃,究竟是何癥候!太醫院這群廢物,連個因由都診不明白!”

“臣妾遵旨。”蘇研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炕上“昏厥”的宜妃,以及跪了一地的太醫。她解下披風交給芳苓,露出袖口下壓著的一枚小巧精致的素銀針囊。

她走到炕邊,并未像太醫那樣先診脈,而是俯下身,伸出手指,在宜妃蠟黃的臉頰一側,下頜骨下方一寸的位置,極其精準地按壓了一下。

就在她指尖落下的瞬間,宜妃緊閉的眼皮,幾不可察地微微跳動了一下!雖然極其細微,卻沒能逃過一直緊盯著她的康熙和皇后的眼睛!

康熙的眼神瞬間銳利如鷹隼!

蘇研恍若未覺,收回手指,這才輕輕搭上宜妃露在錦被外的手腕。指尖下的脈搏,細弱游絲,雜亂無章,乍一看確是虛脫瀕死之象。然而,那細微的跳動節奏里,卻隱隱透著一股刻意壓制的、與真正昏迷者截然不同的生澀感。

片刻,蘇研收回手,轉向康熙,聲音清晰而平穩:“回皇上,依臣妾所觀,宜妃姐姐此癥,并非尋常憂思氣血虧虛。”

“哦?”康熙眉峰一挑。

跪著的李太醫忍不住抬頭,急聲道:“寧妃娘娘,宜主子脈象虛浮欲絕,分明是…”

蘇研看也沒看他,目光只落在康熙臉上,一字一句道:“此乃‘癔癥’。”

“癔癥?”康熙咀嚼著這個詞,眼神更深。

“是。”蘇研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每個人心頭,“因心緒激蕩,郁結難舒,神志迷亂,自困于臆想之中。表面看,是絕食昏厥,脈象虛浮,實則…是心神自錮,五內不通,氣息郁結于內,外顯虛脫之象。”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炕上依舊“挺尸”的宜妃,補充道,“此癥若久拖不治,假虛耗久了,亦可成真虛,終至回天乏術。”

這話,軟中帶硬。既點明了“裝”的成分(癔癥、臆想、自錮),又點出了后果(假耗成真,會死)。康熙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目光如刀,刮向炕上的人。

皇后婉瑩適時開口,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寧妃妹妹既已診斷,可有救治之法?宜妃妹妹這般模樣,真叫人揪心。”

蘇研微微頷首:“癔癥需通其郁結,醒其神志。尋常湯藥難達其效,唯有用針。”她說著,已從袖中針囊里,捻出兩根細如牛毛、閃著寒光的銀針。“取內關、足三里二穴,以強刺激之法,或可令娘娘‘神志清明’,暫解郁結,恢復些許生機。”

“用針?”康熙盯著那兩根銀針,又看看炕上“毫無知覺”的宜妃,眼底最后一絲疑慮也被冰冷的怒意取代。“準。”

蘇研應了聲“是”,走到炕邊。阿瑾早已機靈地撩開宜妃手腕和腳踝處的錦被一角。蘇研神色專注,指尖拂過宜妃左手腕內側的內關穴,另一手穩穩捏住銀針,針尖在燭光下寒芒一閃,快、準、穩地刺了下去!針入三分,指腹捻動針尾,用的是泄法中的強刺激捻轉提插!

“唔…!”幾乎在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炕上“昏厥”的宜妃,身體猛地一個劇顫!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悶哼!蠟黃的臉上瞬間浮起一層不正常的潮紅!

蘇研恍若未聞,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第二針,直取右腿外側膝眼下三寸的足三里!同樣的手法,更深、更重的刺激!

“啊——!!!”

這一次,針尖入肉的劇痛混合著強刺激穴位帶來的、如同被無數螞蟻啃噬骨髓又瞬間打通經絡的奇異酸麻脹痛感,如同洶涌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宜妃所有的偽裝!她像一條被扔進滾油里的魚,猛地從炕上彈坐起來!雙眼圓睜,布滿血絲,額頭、鼻尖、鬢角瞬間滲出密密麻麻豆大的冷汗!那汗珠子順著她扭曲的臉頰滾滾而下!

“餓!餓死我了!!”一聲撕心裂肺、帶著破鑼般沙啞和極致痛苦的嘶吼,從她干裂的喉嚨里猛地炸開!這聲音如此洪亮,如此中氣十足,充滿了對食物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哪里還有半分“昏厥瀕死”、“湯藥難進”的虛弱!

她整個人像離了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混亂又驚恐,仿佛剛從地獄的油鍋里撈出來,只剩下對食物的瘋狂渴求。“點心!肉!粥!快!快給本宮拿吃的!本宮要餓死了!餓死了啊——!!!”

這一聲石破天驚的“餓”,如同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跪了一地的太醫臉上,更抽在翊坤宮所有等著看宜妃“翻身”的奴才心上!整個內殿,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生命力”的吶喊震懵了,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個剛才還氣息奄奄、此刻卻面目猙獰喊著餓的主子。

康熙緩緩站起身。他臉上所有的怒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極致的冰冷和…一絲荒謬的嘲弄。他看著炕上披頭散發、冷汗淋漓、狀若瘋癲嘶喊著餓的宜妃,又看看那兩根還顫巍巍扎在她身上的銀針,最后,目光落在蘇研平靜無波的側臉上。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炕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還在嘶喊“餓”的宜妃,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刮過每個人的耳膜:

“愛妃…不是憂思過度,水米不進,絕食三日了嗎?朕瞧著…你這喊餓的力氣,倒比朕早朝時訓斥大臣,還要足上幾分?”

這話,如同兜頭一盆冰水,澆滅了宜妃所有的嘶喊。她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聲音戛然而止。臉上那瘋狂的潮紅瞬間褪去,只剩下死一樣的慘白和巨大的恐懼。她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驚恐萬分地看著康熙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溫度的眼睛,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

完了!她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

康熙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掃過地上抖成一團的太醫,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卻帶著帝王的最終裁決:“宜妃郭絡羅氏,言行無狀,裝瘋賣傻,欺君罔上!著即日起,移居西六宮佛堂,抄錄《金剛經》百遍,靜心思過!何時抄完,何時再論!”他頓了頓,目光冷厲地掃過殿內所有翊坤宮的人,“翊坤宮一應人等,監管不力,各領二十板子!太醫李德海等,庸碌無能,革職查辦!”

說完,他再不看癱軟如泥、抖若篩糠的宜妃一眼,拂袖轉身,大步離去。皇后婉瑩深深看了一眼蘇研,也緊隨其后。

翊坤宮正殿,只剩下宜妃絕望的嗚咽、奴才們壓抑的哭泣和蘇研拔針時,銀針脫離皮肉那極其細微的“嗤”聲。

阿瑾上前,為蘇研披上披風。蘇研將沾了宜妃冷汗的銀針,仔細地收回針囊,動作一絲不茍。

“娘娘…”阿瑾低喚,聲音里帶著一絲后怕和痛快。

蘇研系好披風帶子,目光平靜地掃過一片狼藉的內殿,最后落在佛龕前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薩像上,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又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淡漠:

“走吧。這翊坤宮的菩薩…今日怕是也累了。”

主仆二人走出殿門,將身后那一片絕望的哭嚎和佛堂清冷的前路,都關在了門內。

殿外的寒風卷著雪沫,撲面而來。蘇研微微瞇起眼。遠處宮墻的琉璃瓦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白,在陰沉的天色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這一針,扎醒了宜妃的“癔癥”,也徹底扎碎了她在這深宮翻身的最后一點可能。佛堂清寂,百遍經文…抄到何年何月?后宮眾人此刻想必都已得了消息。裝病?絕食?爭寵?從今往后,這紫禁城里,怕是再無人敢在寧妃娘娘面前,玩這把戲了。

只是…風過宮墻,雪落無聲。這深宮的戲,唱完了一折,下一折,又該輪到誰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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