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劇痛鉆心刺骨，康熙那五根鐵鉗般的手指幾乎要嵌進(jìn)蘇研的骨縫里。他滾燙的呼吸裹挾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直直噴在她慘白的臉上。那句詰問，帶著洞穿一切的森然寒意，砸得她耳中嗡嗡作響。

“那夢里的白胡子老頭……還教了你什么？”

蘇研疼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混著指尖傷口滲出的血，滴在冰冷的地磚上。她仰著臉，對(duì)上康熙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翻涌著驚疑與掌控欲的寒潭，喉頭干澀得發(fā)緊。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演示酒精消毒帶來的短暫驚悸。

她扯了扯嘴角，一個(gè)慘淡到近乎破碎的笑容浮現(xiàn)出來，聲音因劇痛和強(qiáng)忍而嘶啞顫抖：“皇上……若臣妾說，那仙山云霧、白須老翁，皆是夢中幻影，所見所聞，不過黃粱一瞬……您……信幾分？”

“信幾分？”康熙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被這近乎挑釁的反問刺中了最深的猜忌。他死死盯著蘇研那雙因痛楚而蒙上水汽、卻依舊倔強(qiáng)坦蕩的眼睛，仿佛要從中挖出所有被精心掩藏的真相。時(shí)間在濃烈的酒精氣味和無聲的對(duì)峙中粘稠地流淌。爐膛里最后一點(diǎn)余燼“啪”地爆開，火星微弱地一閃即逝。

“哼！”一聲壓抑著怒火的冷哼驟然響起。

康熙猛地松開了鉗制！

巨大的力道驟然消失，蘇研猝不及防，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踉蹌著向后重重跌坐在地！尾椎骨撞上堅(jiān)硬的金磚，又是一陣鉆心的疼，讓她眼前徹底黑了一瞬，伏在地上，半天喘不過氣，單薄的身子抑制不住地顫抖。

康熙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明黃的龍袍下擺沾染了方才濺落的參茶污漬，在燭火下顯出一種詭異的暗沉。他胸膛微微起伏，方才眼中那一瞬的狂熱探究，已徹底被帝王的猜忌和冰冷的怒意所覆蓋。這女子身上的謎團(tuán)太大了，大得讓他本能地感到危險(xiǎn)。那“酒精”的神效越是驚人，那份“夢境”的說辭便越是顯得單薄脆弱，如同在萬丈深淵之上走鋼絲。

“禁足承乾宮！”冰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狠狠劈開偏殿凝固的空氣，“無朕旨意，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他目光如冰錐，刺在伏地的蘇研身上，每一個(gè)字都淬著寒意：“朕要好好想想……你這夢，究竟能有多長，又能……編出多少花樣！”說罷，拂袖轉(zhuǎn)身，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殿外濃重的夜色里。

沉重的殿門“哐當(dāng)”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面世界的風(fēng)雪，也隔絕了蘇研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阿槿這才敢撲過來，帶著哭腔：“娘娘！您的手……您的傷……”

蘇研癱坐在冰冷的地上，任由阿槿顫抖著處理她手腕上駭人的青紫淤痕和指尖翻卷的傷口。身體很痛，心卻沉到了冰窖最底層。禁足……康熙終究還是對(duì)她起了最深的疑心。那“百萬軍餉”的功勞，那“活命之水”的神效，在帝王至高無上的猜忌面前，輕飄飄得如同草芥。承乾宮，瞬間成了鑲金嵌玉的囚籠。

風(fēng)聲鶴唳的日子格外漫長。承乾宮的大門緊閉，連每日的膳食都由專人從門縫遞入，隔絕了外界所有窺探的目光。蘇研仿佛被遺忘在了這座華麗的宮殿里，只有阿槿和小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伺候著。她腕上的淤青漸漸褪成淺黃，指尖的傷口結(jié)了暗紅的痂。她整日對(duì)著窗外那方被宮墻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沉默得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玉像。那日偏殿里蒸騰的酒氣、康熙眼中灼人的探究、還有那句“編出多少花樣”的誅心之言，反復(fù)在腦海中回響，如同鈍刀子割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承乾宮緊閉的大門，被一股蠻橫無比的力量猛地撞開了！

“哐——！”

沉重的宮門撞擊在墻壁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卷進(jìn)一陣刺骨的寒風(fēng)和紛飛的雪沫子。

蘇研驚得從窗前站起。

只見一群身著艷麗蒙古袍服的妃嬪，如同裹挾著塞外風(fēng)雪的狼群，氣勢洶洶地闖了進(jìn)來！為首的是博爾濟(jì)吉特氏的琪琪格貴人，她身量高挑，眉眼帶著草原兒女特有的銳利，此刻那雙漂亮的杏眼里卻燃燒著刻骨的怨毒和一種近乎狂熱的憤怒。她身后跟著七八個(gè)蒙古妃嬪，個(gè)個(gè)臉色不善，目光如刀，瞬間就將承乾宮正殿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空氣都變得稀薄而充滿火藥味。

“寧妃鈕祜祿·婉寧！”琪琪格貴人聲音尖利，帶著濃重的口音，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殿內(nèi)，“你躲在里面弄什么巫蠱邪術(shù)！那‘滌塵神水’！根本不是什么好東西！是長生天降罪的妖水！是詛咒我大清龍脈的西洋邪術(shù)！”

她的話如同點(diǎn)燃了火藥桶，身后的蒙古妃嬪們立刻群情激憤地附和起來，七嘴八舌，漢語夾雜著蒙語，尖利刺耳：

“對(duì)！就是那妖水！味兒沖得邪性！定是招了不干凈的東西！”

“長生天怒！妖水黑！草原上的牛羊都聞不得！”

“皇上用了你制的東西才去圍獵受傷！定是你這妖水招來的禍?zhǔn)拢　?

“把妖婦揪出來！燒了她那害人的妖水！”

混亂的指責(zé)如同冰雹劈頭蓋臉砸來。蘇研的心沉到了谷底，瞬間明白了。康熙的禁足和猜忌，如同一道無形的詔令，給了這些原本就因她漢女身份和驟然得寵而嫉恨的蒙古妃嬪們一把最鋒利的刀！她們要借這“西洋妖水”之名，將她徹底釘死在“禍國妖妃”的恥辱柱上！

“放肆！”阿槿氣得渾身發(fā)抖，張開雙臂擋在蘇研身前，“這是承乾宮！你們豈敢擅闖！污蔑娘娘！”

“滾開！”琪琪格貴人身邊的嬤嬤蠻橫地一把推開阿槿，力道之大，讓阿槿踉蹌著撞在桌角，痛呼出聲。

“污蔑？”琪琪格貴人上前一步，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蘇研的鼻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惡毒和即將得逞的快意，“是不是污蔑，自有皇上和老祖宗定奪！來人！給我搜！把那些裝妖水的壇子，統(tǒng)統(tǒng)搜出來砸了！”

幾個(gè)粗壯的蒙古嬤嬤應(yīng)聲就要往里沖！

“住手！”

一聲清冷的斷喝，如同碎冰，驟然響起，壓下了殿內(nèi)所有的喧嘩！

蘇研撥開擋在她身前、嚇得簌簌發(fā)抖的小蟬，一步踏了出來。她站得筆直，臉上沒有一絲驚慌，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沉寂之下洶涌的、破釜沉舟的決絕。她看著琪琪格貴人那張因嫉恨而扭曲的臉，看著那些蒙古妃嬪臉上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心頭的火徹底燒盡了最后一絲猶豫。

“妖水？”蘇研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殿內(nèi)的嘈雜，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你們口口聲聲說本宮的‘滌塵神水’是妖水，招致皇上圣體違和？”

她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或憤怒或得意的臉，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凜冽的寒意：“好，好得很。既然諸位如此篤定……那本宮今日，就用這‘妖水’，在御前，親自為皇上‘驅(qū)邪治病’！看看這‘妖水’，究竟是禍國殃民的邪物，還是……”

她頓了頓，眼中寒芒乍現(xiàn)，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救人性命的活水！若皇上圣體因此有半分差池，本宮蘇研，愿領(lǐng)千刀萬剮之刑，以謝天下！”

擲地有聲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承乾宮死寂的正殿里轟然炸響！

琪琪格貴人得意的笑容瞬間僵死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那些剛才還叫囂著要砸壇子的蒙古妃嬪，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個(gè)個(gè)瞠目結(jié)舌，驚疑不定地看著蘇研。用……用那氣味沖天的“妖水”……直接在御前給皇上治傷？還賭上自己的性命？這寧妃……是瘋了不成？！

“你……你胡說什么！”琪琪格貴人反應(yīng)過來，色厲內(nèi)荏地尖叫，“皇上龍?bào)w何等尊貴！豈容你這妖婦用邪術(shù)褻瀆！”

“是不是邪術(shù)，一試便知！”蘇研寸步不讓，聲音冷得像冰，“還是說，貴人你……怕了？怕這‘妖水’非但不是妖物，反而真能救圣駕于水火？那你這‘禍亂宮闈、詛咒龍?bào)w’的罪名，又當(dāng)如何？！”

“你！”琪琪格貴人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蘇研的手指都在哆嗦，卻硬是被堵得啞口無言。她身后那群蒙古妃嬪更是面面相覷，被蘇研這玉石俱焚的氣勢震得說不出話。

“好！好一個(gè)‘一試便知’！”一個(gè)低沉威嚴(yán)、卻帶著明顯虛弱沙啞的聲音，陡然從殿門口傳來。

所有人渾身劇震，猛地回頭！

只見康熙竟被兩個(gè)御前侍衛(wèi)攙扶著，臉色蒼白地站在承乾宮門口！他肩上隨意披著一件玄色貂裘，內(nèi)里的明黃中衣領(lǐng)口微微敞開，左臂處包扎的厚厚白布異常刺眼，隱隱透出一絲令人心驚的暗紅！顯然箭傷感染帶來的高熱和劇痛正折磨著他，額角還掛著細(xì)密的冷汗，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雙深邃的眼睛，卻銳利如鷹，帶著審視、探究，還有一絲被蘇研那番話激起的、屬于帝王的決斷與狠厲！

他竟拖著病體親自來了！而且，顯然已經(jīng)聽到了剛才殿內(nèi)所有的爭執(zhí)！

康熙的目光越過眾人，如同實(shí)質(zhì)般落在蘇研身上，帶著沉甸甸的壓力：“寧妃，你方才所言，當(dāng)著朕的面，再說一遍。”

蘇研的心跳如擂鼓，幾乎要撞破胸膛。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迎著康熙那深不可測的目光，緩緩屈膝，聲音清晰而穩(wěn)定：“回皇上，臣妾方才說，愿以性命為注，用臣妾所制‘滌塵神水’，一試皇上臂上箭傷！若此水真為妖邪，致圣體有損，臣妾甘愿領(lǐng)受極刑！若此水能助圣體康愈，則請皇上還臣妾一個(gè)清白，嚴(yán)懲構(gòu)陷之人！”

每一個(gè)字，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帶著孤注一擲的慘烈。

康熙沉默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額角的冷汗，昭示著他此刻正承受的痛苦。殿內(nèi)死寂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琪琪格貴人都不敢再發(fā)出一絲聲響。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

半晌，康熙那因高熱而略顯干裂的薄唇，緩緩?fù)鲁鲆粋€(gè)字：

“準(zhǔn)。”

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

蘇研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shí)，眼中已是一片孤狼般的決絕。她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疾步走向偏殿。很快，她雙手捧著一個(gè)巴掌大的白瓷瓶走了出來。瓶口用浸了蠟的厚布塞著，但那股濃烈、獨(dú)特、甚至帶著點(diǎn)刺鼻的清冽氣味，已然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

她走到康熙面前。侍衛(wèi)警惕地?cái)r了一下，被康熙一個(gè)眼神制止。

蘇研拔掉瓶塞。更加濃烈的酒精氣味瞬間爆發(fā)，沖得離得近的幾個(gè)蒙古妃嬪下意識(shí)地皺眉掩鼻，眼中流露出厭惡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