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青殿內。

李赫辰目光掃過殿中空懸大半的席位，指尖重重叩在龍案上。

“今日朔望大朝，林相等人何在？”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殿中文武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戶部尚書崔琰執笏出列，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剛浮上來就被強行壓下，眼中閃過一絲幸災樂禍。

“回稟陛下，臣方才入宮時，恰見林首輔率眾位大人在宮門前進退兩難吶！”

“說清楚！”

“宮門外似有無形屏障橫亙，諸位大人......進不來。”

崔琰說完，迅速低下頭，肩膀卻可疑地抖了抖。

殿中頓時炸開了鍋。

李赫辰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登基以來就沒有一日是順的。

尤其是林家，簡直就像專門來給他添堵的。

他不經意想起過往十年，云棲事事都會料理清楚。

而云家也是舉全族之力對他扶持。

哪里還會出現這種三天兩頭有天意阻攔的事？

“宣欽天監監正！”

不過半刻，白發蒼蒼的監正顫巍巍跪在殿前，額頭上的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陛、陛下……此乃仙家手段，并非臣等凡人可解啊。”

話音未落，一道金光破空而來，在空中燃成清晏的字跡：

“天意如此，陛下慎之。”

“好一個天意！”

李赫辰霍然起身，怒極反笑，“朕乃真龍天子，這人間山河自當由李家做主！”

什么時候自己的官員能不能上朝，還要被天意管著？

神仙有這么閑？

“欽天監，測算吉日，擺駕皇陵！朕倒要問問列祖列宗，這是什么荒唐天意！”

老監正哆哆嗦嗦地取出象牙卦盤，枯瘦的手指抖得幾乎拿不穩龜甲。

“陛、陛下……卦象顯示，十五日后的午時陽氣最盛，最宜謁陵。”

“好，就依卿所言。十五日后，朕要率文武百官親謁皇陵！屆時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天意’敢攔我朝官員！今日既林卿等人無法入殿，諸事便由六部先行議定，呈遞中書省復核。”

*

宮門外，晨鼓剛過，林承業等人被迫退至待漏院。

這里是五品以上官員等候早朝的固定場所，距離真正的宮門尚有三百步之遙，中間隔著金吾衛把守的禁區。

幾個身著褐色短打的坊間更夫遠遠瞥見這一幕，連忙低頭加快腳步。

按當朝律法，百姓無故窺探朝官可杖六十。

但消息卻依然像長了翅膀似的飛遍全城：

北門蒸籠鋪賣蒸餅的老漢赤著膀子，用油膩的圍裙擦了把臉，突然拽住路過相熟的布莊伙計，悄聲道：

“嘿！瞧見沒？林相爺今兒個在待漏院轉悠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當然是瞧見了，真的是活得越久，能見識更多。有生之年能看見林家吃這啞巴虧，倒是難得。”

東市的波斯商隊領隊搖著骨扇，嘖嘖稱奇：“那群紫袍大老爺在宮門前撞得七葷八素，活像撞上了鬼打墻！”

“還記得前兒個林皇后才被雷劈，今兒個林家人就不能入宮門。莫非他們林家和皇宮相克不成？”

綢緞莊老板娘猛地抖開一匹蜀錦，悄聲和旁邊的丈夫說道：

“封后那日，晴天打炸雷，書中早寫著‘無云而雷，君道有失’！林家女封后本就不合祖制，這不，報應來了？”

“最好是上天多來幾個這樣的報應，把林府一把火燒個精光，免得一天到晚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日子艱難。”

正午的暑氣愈發灼人，街頭行人躲進樹蔭下啃著酸杏。

待武侯鋪的巡邏隊走遠，巷尾餛飩攤瘸腿老丈用漏勺敲著陶鍋，恨恨道：

“都說察舉能攀龍門，可林家把持州郡中正印信，寒門子弟連投名狀都遞不到官老爺跟前！去年我外甥揣著十年寒窗的詩文，在林府門前跪到膝蓋滲血，最后連門房的狗都嫌他晦氣！”

“那可真是可惜了，若是林家不舉薦，這官路也基本上算是斷送了。”

“想當官？除非林府的石獅子開口叫爺爺！”

賣草鞋的漢子將新打的草繩狠狠甩在地上，嘲諷道：“他們林家的門檻，比終南山的峭壁還難攀哩！”

蟬鳴聲里，這些竊竊私語隨著熱浪飄散，最終傳入了云家大夫人沈清梧的耳中。

她端坐于青幔馬車中，聽著貼身丫鬟拂冬憋著笑，說道：

“夫人，林相他們今早撞邪了！宮門明明開著，偏生就是進不去，這會兒還在待漏院跳腳呢！”

說完趕緊捂住嘴，眼珠子轉了轉，繼續說道：“夫人且瞧好，等咱們過了宮門，趕巧還能在待漏院撞見那群大人呢！宮門前的屏障到這會兒都沒消，指不定還能看熱鬧哩！”

沈清梧唇角微揚，“繞道去西門，我要親自看看林相爺的臉色。”

馬車碾過皇宮西門前的青石板，沈清梧指尖捻住月白色鮫綃簾，輕輕掀起半角。

只一眼，便看見待漏院中，林承業正背對宮門負手而立，后背已洇出深色汗漬。

“相爺，您用些茶……”隨從捧著新茶戰戰兢兢上前。

“滾！”

林承業突然暴喝，轉身剎那恰好撞進沈清梧的視線。

沈清梧不閃不避，反倒將簾子又掀高三分，露出一抹端莊得體的……冷笑。

“好……好得很！”

林承業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指節捏得發白。

“走吧，莫要讓娘娘久等。”

沈清梧放下簾子，心中大快。

這些年云家受的委屈，今日總算出了口惡氣！

永寧宮內，青鸞抱刀而立，圓臉上帶著肅殺之氣。

“夫人請隨奴婢來。”

穿過幾重垂花門，沈清梧敏銳地發現，這條路上竟無半個宮女太監。

水榭深處，云棲正執筆描畫著什么。

廊下傳來腳步聲，她一抬頭，見沈清梧踏入內殿。

云棲立馬擱下狼毫筆，沉靜的面容倏然舒展，眼底漾起真切的笑意。

“大嫂，家中祖母咳疾可好些了？三堂妹的婚事籌備得如何？”

沈清梧眼眶一紅，緊緊握住云棲的手：“都好……倒是你，在宮中可有人為難？”

她今日來看云棲，也是全家人放心不下，怕她因為被封貴妃，有什么想不開的。

“本宮無礙，倒是累得大嫂冒險入宮。”

云棲引她入座，親手斟了盞蜜餞金橙露，這正是沈清梧最愛的口味。

“傻丫頭！云家如今只剩我們這些人了，若不守望相助，怎能守住祖宗的基業？”

云棲輕嘆：“林家如今占據中宮之位，怕是容不下云家。”

沈清梧會意：“后宮中僅有四位子嗣，且都是娘娘所出，可林家把持三省六部，朝堂半數印信都在他們手中。陛下雖怒，卻仍要倚重林相。若林皇后與陛下有了子嗣，確實會容不下云家。娘娘可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