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硯潼都城到虞山,要過琴川和三生林,百人多的花神儀仗,估計要走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而渡琴川,就要耗盡將近一旬。
這是一條抬眼望不到邊際的湖泊,月色朦朧中有霧氣泛于靜水湖面之上,像美麗女子灑下的白紗籠蓋著自己的絕色。
在硯潼立國之前,這地方是一個叫做娜燭國的屬地,傳聞此國有一位國色天香的公主,卻因生逢戰亂迫與私定終生的少年將軍分離,同敵國和親,在行至琴川時投河自盡。
而那位少年將軍從邊境回朝之時,聽聞此事,當即騎著坐下白馬直奔琴川,苦尋七日無果,最后騎乘白馬走進了琴川深處。
據說公主的亡魂化作了“水伶人”,每到月圓之夜就會在水中彈奏《離魂引》,那凄厲的琴聲能讓人心神俱裂。
當這首曲子出現的時候,湖面上就會出現一個騎著白馬的白衣少年,在月光下徘徊不去。
當地人稱為——白馬踏江。
花神儀仗渡江時,隨行的當地船夫總是壓低聲音告誡眾人:“若是夜里聽見馬蹄聲踏水而來,或者聽間琴聲,切記莫要抬頭張望。那將軍尋了百年,早已成了不渡黃泉的游魂了。”
每到老船夫講故事的時候,小溫瀠棠永遠是最認真的那個聽眾。
渡江三日,這也許是小公主最開心的時候。
小溫瀠棠這次沒有輕易“放過”船夫,睜著圓圓的眼睛追問:“后來呢?公主和將軍再見到了嗎?”
老船夫摸著胡子搖頭:“小殿下啊,這世上最苦的就是有情人陰陽兩隔。那將軍的魂魄自困于琴川百年,每次月圓都以為能見到心上人,可等來的都是被琴聲誘來的替死鬼。”
溫瀠棠聽得眼眶發紅,小手不自覺地抓緊了懷里的黑貓。時杳杳吃痛地“喵”了一聲,卻也沒掙扎,只是用尾巴輕輕環住她的手腕。
陳情已經換上了一件干凈的黑色素衫,如同夜色中展開的鴉羽。他靜靜地坐在船舷邊。月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清瘦的輪廓。
從那一夜后,兩個人再沒說過一句話,小溫瀠棠能感覺出來他在躲著自己,但是躲得又不遠,就守在在那不遠不近的距離。
“鏗——!”
一道長劍出鞘的鳴響,劃破了寂靜。
陳情眼睛一亮,急匆匆的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
小溫瀠棠摸著時杳杳的腦袋,望著陳情遠去的背影,小嘴不自覺地撅了起來:“墨玉,這家伙好像個石頭...”
時杳杳在她懷里拱了拱,貓眼里閃過一絲復雜。
而此時,船頭甲板上——
溫延玨手持長劍,劍尖直指河心。
隨著劍鋒一抖,輝芒如銀河下的月光傾瀉,劍起時帶出千軍萬馬般的戰歌,劍氣直貫長河。
劍落時卻化作女兒般的繞指柔,在河面點出萬千碎月。
一舉一動之間,帶起浪潮翻涌,桅帆舞動,溫延玨足尖輕點船舷,披風在月下綻開墨蓮,劍勢卻陡然轉柔——
劍尖輕顫著掠過水面,竟凝住一滴水珠。那水珠在劍鋒上滾動,折射出碎月光影,隨著他振腕一甩,化作流星直墜河心!
“轟——!”
水面炸開丈高水幕,無數銀魚隨浪躍起。漫天水珠尚未落下,溫延玨已收劍回鞘。衣袂翻飛間,唯有腰間玉佩還在輕晃。
陳情隱在桅桿陰影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每一個劍招。他右手不自覺地跟著比劃,指尖劃過空氣時,竟也帶起細微的破空聲。
溫瀠棠抱著時杳杳悄悄靠近,看見月光下陳情專注的側臉。他額前的碎發被夜風拂動,黑眸中映著劍光,亮得驚人。
“想學?”溫延玨突然收劍,轉頭看向陰影處。
陳情渾身一僵,像是被抓到偷糖的孩子。他抿了抿唇,正要后退——
卻正好看到了抱著黑貓站在艙門前的溫瀠棠,他張了張嘴唇,鬼使神差的說出來一個字:“——想!”
從那一天起,陳情每天除了跟在溫瀠棠的身后,還多了一個自己給自己加的任務——練劍。
一練就練到精疲力竭,練到連溫延玨都看不下去。
某個深夜,時杳杳蹲在艙內的窗欞上,看著甲板上那個執拗的身影。陳情已經重復同一個劍招三百多次,汗水浸透了黑色勁裝,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他的手腕已經腫得發亮,卻還在機械般地揮劍。
身后是溫瀠棠握著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畫著什么。
最后蓋上了自己的私印,小心翼翼的收進了自己的荷包之中。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和時杳杳一起望著甲板上的身影。
甲板上突然傳來“鐺”的一聲。陳情的劍脫手落地,他跪在甲板上,雙手顫抖得握不成拳。
小溫瀠棠看著他的模樣,咬了咬嘴唇。
兩日后清晨,陳情在枕邊發現一個錦盒。盒中靜靜躺著一副牛皮護腕,內襯縫著柔軟的棉墊,正好能護住他紅腫的手腕。護腕邊緣,繡著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他盯著那朵海棠看了很久,久到陽光從舷窗斜斜照進來,給花瓣鍍上一層金邊。
距駛出琴川最后的三日,溫延玨讓士兵拿出了酒肉犒賞花神儀仗。船隊泊在河心,篝火映紅了半邊夜空。
陳情獨自坐在船舷邊,指尖輕撫著腕間的海棠繡紋。忽然身后傳來窸窣聲——溫瀠棠鬼鬼祟祟的抱著個酒壺,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
這妮子,竟然偷喝了酒!
陳情慌忙起身,卻見溫瀠棠已經搖搖晃晃地走到跟前。她雙頰緋紅,眼睛卻亮得驚人,一把將酒壺塞進他手里:“給你...暖暖身子...”
話音未落,她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向前栽去。陳情下意識伸手接住,頓時溫香軟玉滿懷。小公主身上淡淡的酒香混著海棠香,熏得他耳根發燙。
“噓...”溫瀠棠仰起臉,醉眼朦朧地說著,“別讓哥哥看見...我沒忍住偷喝了一口,桂花味的......”
陳情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屏住了。他低頭看著懷里醉醺醺的小姑娘,連指尖都不敢動一下,生怕驚碎了這場美夢。
遠處傳來溫延玨的喊聲:“棠兒?”
陳情如夢初醒,正要應答,卻發現懷里的妮子已經睡得香甜,小臉還無意識地在他胸前蹭了蹭。他頓時手足無措,連耳尖都紅得滴血。
眼看著溫延玨的影子透過中間的船艙,出現在了船尾的甲板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背上溫瀠棠就沖到了船艙,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好在床上之后,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
然后,一屁股坐在門口,努力的調整著自己呼吸。
一低頭才發現,酒壺還在自己的手里,正準備往懷里塞,就聽見了溫延玨聲音——
“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