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的重慶，解放碑的LED大屏還在滾動播放著“渝你同行“的旅游廣告。張思重的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家族群的彈窗頂著兒子張宏坤的熊貓頭像蹦出來：“爸，你是不是又在修仙改方案？明天還要送我上學呢！(熊貓打哈欠)“后面跟著個熬夜修仙的表情包。

幾乎同時，短信提示音響起：【XX銀行】尊敬的客戶，您尾號xxxx的賬戶于23:01完成房貸扣款人民幣6，288元。

張思重盯著這個數字看了三秒，突然覺得工位上的仙人掌都在嘲笑他。六千多，相當于兒子半年的補習費，老婆直播間賣三百罐酸菜的收入，或者他熬三十個通宵改方案的績效獎金。主機箱的散熱風扇發出垂死掙扎般的嗡鳴，玻璃窗外，洪崖洞的燈火在江面上搖曳，恍惚間真像哪個修真門派的護山大陣。

“修他媽的仙。“他抹了把臉，手指在油膩的屏幕上一劃，對著窗外拍了張照片。鏡頭里，“渝新歐物流方案最終版第18次修改.docx“的文檔標題，和那條刺眼的房貸短信同框出現。“諸位道友，本座今日又要破戒熬夜了。“他配上文字發到家族群，“這哪是修仙？分明是被甲方吸干修為的爐鼎！“

家族群瞬間炸出連環炮。

王麗麗的語音條最先殺到，背景音里還能聽見她在廚房收拾碗筷的動靜：“老張！趕緊給老子回來！肝不要啦？“吼完又突然放軟了聲音，“我給你煨了蓮藕排骨湯在砂鍋里，灶上還溫著...那個破方案值幾個錢？咱們直播間這個月多播兩場就有了...“

老爺子張建國的消息跟著彈出，是六十秒長語音。開頭先是一聲嘆息：“思重啊...“這聲嘆息讓張思重突然想起小時候發燒，父親背著他連夜往醫院跑時，脖頸上滾落的汗珠。“錢慢慢掙，命只有一條。當年我在XJ修鐵路，工友老周就是熬夜畫圖猝死的...你忘了？前年你體檢報告上那個脂肪肝...“

十五歲的張宏坤發來段自拍視頻。鏡頭晃動著拍到書桌上的作業本，又轉向床頭柜——上面擺著個手工做的“最佳爸爸“獎杯，是用易拉罐和彩紙糊的。“爸你看！我物理考了92分！“兒子突然壓低聲音，“我攢了八百塊壓歲錢...你要不要先拿去還房貸？“說完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讓媽知道！“

妹妹張琴琴發來語音消息。畫面里的她正在直播后臺，頭上還戴著酸菜品牌的發箍。“哥！“她湊近鏡頭，眼妝都被汗水泡花了一小塊，“我剛算了下，這月直播傭金能分你三千！你別熬了行不行？上次見你白頭發都...“話沒說完就被涌進來的訂單提示音打斷。

這時，微信彈出一條新消息，是弟弟張望東發來的語音。

“哥，“張望東的聲音帶著廣東工廠宿舍里特有的嘈雜背景音，還有風扇嗡嗡轉動的聲響，“我剛下班，看到群里消息了。你那個PPT……要不我幫你看看？“

張思重愣了一下。望東比他小九歲，從小在XJ長大，后來去廣東打工，一直沒結婚，兄弟倆平時聯系還比較頻繁，主要是代表兩個老人催婚。

“不用了，你那邊廠里也忙。“張思重回了一句。

“忙啥啊，這個月工廠又裁員了，我上夜班呢。“望東的聲音里帶著疲憊，卻還笑著，“哥，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在XJ，爸修鐵路那會兒，咱倆睡一個被窩，你半夜給我講《西游記》，說孫悟空被壓五行山下五百年……“

張思重的手指頓在屏幕上。他當然記得。XJ的冬天冷得刺骨，兄弟倆擠在一張床上，望東怕黑，他就編故事哄他睡覺。

“哥，你現在就像被五行山壓著的孫悟空。“望東的語音里忽然帶了點鼻音，“房貸是山，PPT是緊箍咒，全家人都看著心疼……“

張思重的喉嚨發緊。望東從小話少，今天突然說這么多，肯定是熬不住了。

“你那邊……還好吧？“他小心翼翼地問。

“嗨，就是工廠效益不行，工資拖了半個月。“望東故作輕松，“不過我攢了點錢，你要應急的話，我轉你。“

張思重眼眶一熱。望東在廣東打工十年，沒房沒車，連個對象都沒有，卻還想著幫他。

“別瞎操心！你留著，趕緊找個對象是正經。“張思重笑罵，可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行字：“你一個人在外頭，別太拼。“

望東回了個憨笑的表情：“修仙嘛，打工人誰不是一邊渡劫一邊加班？哥，你要真撐不住……回家吧，排骨湯涼了不好喝。“

張思重盯著手機，突然覺得胸口那股悶氣散了大半。是啊，修仙路上，誰不是一邊被生活壓榨，一邊咬牙硬撐？但至少，他不是一個人。

辦公室的空調呼呼吹著冷風。張思重把臉埋進手掌深吸一口氣，聞到自己袖口上殘留的家的味道：炒菜的油煙味，兒子書桌上的橡皮屑，還有陽臺上那盆茉莉花的香氣。他突然站起來，把方案點了保存。

“諸位道友，本座今日要提前出關了。“他在群里發消息，“家中靈脈（排骨湯）召喚，比甲方的仙丹（改稿意見）誘人得多。“

走出寫字樓時，山城的夜風裹著花椒香氣撲面而來。導航顯示離家直線距離500米——那個熟悉的、充滿欺騙性的數字。抬頭望去，懸崖上的居民樓燈火像懸在空中的星群，而連接它們的，是近乎垂直的“修仙天梯“：218級濕滑的石階，扶手鐵管上凝結著夜露。

“重慶打工人修真手冊第一條。“張思重把公文包甩到肩上，開始攀爬，“御劍飛行是別想了，每天先練登云梯！“

爬到第七十三階時，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是甲方發來的郵件：“張經理，方案有幾個小建議...“他看都沒看就直接劃掉了通知欄。現在他滿腦子都是砂鍋里咕嘟冒泡的排骨湯，兒子床頭那個易拉罐做的獎杯，還有弟弟那句“回家吧“。

“修仙？“他喘著粗氣對夜空笑了笑，“不如回家喝湯。“

最后三十級臺階，張思重幾乎是跑上去的。防盜門虛掩著，縫隙里漏出溫暖的黃光和排骨湯的香氣。他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把“渝新歐物流方案第19版“的煩惱連同房貸的壓力，全都留在了門外的黑暗里。

“本座回山門啦！“他推門大喊，聲音驚醒了玄關魚缸里打盹的金魚。

廚房傳來王麗麗的吼聲：“你龜兒！還曉得回來！洗手喝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