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矛盾的漣漪尚未在心底平復，新的波瀾已在不遠處悄然醞釀。如同初春薄冰上裂開的細紋，看似微小，卻昭示著底下暗流的涌動與更深裂隙的必然。這裂痕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無聲攀爬，纏繞進日常的縫隙里，只待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將曾經甜蜜的圖景徹底割裂。
端午的暖風裹挾著艾草的微辛氣息，悄然彌漫在城市的空氣里。假期臨近，李保航的聲音在電話那端帶著幾分慣常的松弛：“寶寶，這次端午我回家看看爸媽。”他頓了頓，像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你學校……是不是也在那邊？”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語氣里的松弛瞬間被一種輕快的熱度取代，仿佛撥開云霧見月明，“那正好啊！我去找你玩！”這突如其來的邀約，像一枚裹著糖衣的小石子，帶著網戀奔現特有的、令人眩暈又忐忑的引力，輕輕投入李攀的心湖。
李攀幾乎是下意識地，被那瞬間的輕松和某種對“現實接觸”的模糊期待所裹挾，一句帶著網絡聊天特有隨意性的“口嗨”便滑出了唇齒：“來啊，來找我玩。”輕飄飄的幾個字，像春日里無根的柳絮，乘著電波飛向了彼端。她未曾料到，這隨口應承的柳絮，落在李保航的心田，竟如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燃起了燎原的熱情。
計劃，在李保航的腦海里開始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重組。原本清晰簡單的歸家探親路線圖，被驟然涂抹上濃烈的新色彩。“看家人”這一莊重的目的，迅速退居為模糊的背景板，而“帶李攀出去玩”則被醒目地勾勒出來，占據了行程的核心。他興奮地規劃著路線，挑選著景點，言語間充滿了對“共同旅程”的憧憬，仿佛這已是一場板上釘釘的浪漫雙人行。他絮叨著車票的預訂、住宿的選擇，甚至開始想象兩人在陌生街頭漫步的黃昏剪影。
這陡然的計劃轉向，像一盆猝不及防的冰水，澆熄了李攀心頭那點微弱的期待火苗，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迅速蔓延的、令人窒息的慌亂。他來學校附近，短暫地見個面，喝杯東西，尚在她心理安全區的邊緣試探。然而，“出去玩”、“一起過夜”——這些字眼組合在一起，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捆縛了她的呼吸。第一次見面，就要與一個僅存在于虛擬世界中的“男友”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異地環境，共度晝夜？無數關于安全的社會新聞標題、親友的擔憂告誡，如同黑暗中的潮水，帶著寒意洶涌而至，瞬間淹沒了她。
李保航的熱情依舊在語音里燃燒，描繪的圖景越是美好，李攀心中的不安就越是尖銳地膨脹。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微微顫抖，像觸碰一塊燒紅的烙鐵。她終于小心翼翼地敲下文字，試圖在洶涌的熱情浪潮里，投下一塊名為“顧慮”的浮木：“寶寶……那個，出去玩的事情，我其實……有點害怕。”她字斟句酌，生怕驚擾了對方的興致，“我們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就一起在外面過夜，對我來說，感覺……不太安全。”她甚至覺得這憂慮天經地義，是每個身處她位置的女孩都該有的本能警覺。
消息發送出去的那一秒，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屏幕上李保航的名字下方，那片代表“正在輸入”的微小漣漪，驟然凝固、消失。時間在無聲的等待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沉重的沙袋，不斷壘壓在李攀的心口。她緊緊攥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鎖住屏幕，神經質地一次次下拉刷新微信界面，仿佛這樣就能抓住那沉默背后飄忽不定的答案。寂靜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濕冷棉被，嚴嚴實實地裹住了她，連窗外隱約的車流聲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她反復咀嚼著自己方才發出的每一個字：是不是語氣太生硬了？是不是顯得太不信任了？可這難道不是最基本、最正當的顧慮嗎？為什么這份小心翼翼的自保，此刻卻讓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惶恐不安？
等待如同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漫長而令人心焦。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有一瞬，屏幕終于刺眼地亮起。然而，躍入眼簾的并非她預想中的理解或安撫，而是幾行冰冷堅硬、幾乎不帶任何溫度的文字：
“你這樣有意思嗎？”
“你自己親口答應的和我玩，現在又反悔？”
“先給人希望，再把人狠狠摔進谷底，你覺得這樣很好玩？”
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李攀的眼底，再順著神經直刺心臟。她猛地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認識屏幕上這串組合起來的、充滿指責與怨懟的符號。巨大的錯愕如同無形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喉嚨，讓她一時失語。血液似乎瞬間從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臟，又在下一秒被那冰冷的質問凍結成冰。不是“看家人”順路來“找我玩”嗎？怎么頃刻之間，就變成了她處心積慮的“欺騙”？變成了她親手點燃希望又無情踐踏的“罪人”？她感到一種荒謬絕倫的顛倒，仿佛自己站在一面扭曲的哈哈鏡前，所有清晰的邏輯與事實都被拉扯得面目全非。
委屈如同沸騰的巖漿，在胸腔里劇烈地沖撞翻涌，灼燒得她喉嚨發痛。她多想立刻反問：是誰擅自把“順路看看”升級成了“專門出游”？是誰一廂情愿地改變了計劃的重心？這突如其來的罪名，扣得她措手不及，滿心冤屈幾乎要破胸而出。然而，長久以來在關系中形成的某種慣性，以及對方那咄咄逼人的冰冷氣場，像無形的枷鎖，瞬間扼住了她試圖辯解的沖動。她強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質問，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沉重地移動，最終敲下的，卻是一句帶著顫抖尾音的、卑微的求和：
“抱歉啊，寶寶……是我不對。”
她甚至在這違心的道歉后，小心翼翼地再次強調自己的立場，試圖喚起一點點理解，“但我真的……有點害怕嘛。一個人和異性第一次見面就在外面過夜……你體諒體諒我，好不好？”
然而，這帶著示弱與懇求的“體諒”，并未能融化對方冰封的怨懟。李保航的回復像連珠炮般緊隨而至，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更強烈的控訴和道德審判：“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看車票、查攻略嗎？”
“我都跟朋友說好了，可以和他們同路一段，就是為了能騰出時間去找你！”
“現在你一句輕飄飄的‘害怕’，就要全部推翻？讓我像個傻子一樣白忙活一場？”
文字如同密集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向李攀。她僵在屏幕前，感覺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然后被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摜向冰冷堅硬的谷底深淵。那份因即將見面而生的、混雜著羞澀與憧憬的隱秘喜悅，此刻被摔得粉碎，連一點微溫的殘渣都不剩。她看著那一行行冰冷的控訴，仿佛看到自己在他口中被塑造成了一個任性、善變、玩弄他人心意的形象。所有的解釋、所有的顧慮，在對方筑起的這座名為“受害者”的高墻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徒勞無功。
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閃爍流淌，將斑斕的光影投射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也映照著李攀蒼白失神的臉。那五彩的光暈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躍、旋轉，卻無法驅散心頭的寒意。她感覺自己正站在一片驟然塌陷的流沙之中，曾經以為堅實的情感地基，此刻正以一種令人絕望的速度分崩離析，被名為“指責”與“誤解”的冰冷流沙迅速吞噬。奔現的期待，如同一個吹得過大的彩色肥皂泡，在現實這根尖銳的針輕輕一碰之下，便“啪”地一聲徹底破滅，只留下指尖一片黏膩而冰冷的虛無水跡，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甜腥氣。這端午未至的夜，竟已提前彌漫開艾草也難以驅散的、屬于情感寒冬的凜冽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