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錦祥的老廠區深處,那座曾彌漫著腐朽氣息的倉庫,此刻被幾十盞臨時架起的強光燈照得亮如白晝。空氣里,那股陳年的灰塵和蠶繭甜腥味被另一種更鮮活、更緊繃的氣息所取代——那是汗水的咸澀、木材燃燒的煙火氣、以及滾水翻騰蒸騰出的、帶著奇異生命感的濕熱蒸汽。
倉庫中央,如同舉行某種古老而莊嚴的儀式般,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幾口巨大的、被煙火熏得黝黑的鐵鍋架在臨時壘砌的磚灶上。灶膛里,干透的松木柴噼啪作響,燃燒著金紅色的火焰,舔舐著漆黑的鍋底。鍋里的水早已沸騰,咕嘟咕嘟翻滾著巨大的氣泡,白色的水汽如同濃霧般升騰彌漫,模糊了周圍忙碌人影的輪廓,又在高處冰冷的鐵梁上凝結成水珠,滴落下來。
沈硯舟站在最靠近鍋灶的地方,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分不清是被這灼人的熱浪蒸騰,還是因為左臂傷口傳來的陣陣鈍痛。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工裝,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結實卻纏著紗布的小臂。那只完好的右手,緊緊握著一根長長的木柄抄網,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如同鷹隼般死死鎖在沸騰翻滾的水面之下。
顧晚晴站在他斜后方兩步遠的地方。她也換下了一身利落套裝,穿著一件同樣沾了些許灰塵的深色工裝外套,長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光潔而緊繃的額頭。她的臉色在強光和蒸汽的映照下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的兩點星火,銳利、專注、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審視。她的左手吊在繃帶里,右手則緊緊捏著一塊秒表,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目光同樣穿透氤氳的水汽,死死鎖在沈硯舟手中抄網即將探入的水域。
在他們身后,圍攏著七八個頭發花白、穿著褪色工裝的老工人。李師傅、王師傅……這些都是瑞錦祥碩果僅存、被沈硯舟和顧晚晴用盡手段請回來的頂級老師傅。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滄桑,渾濁的眼睛里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激動和緊張。有人手里捏著專用的挑針,有人拿著備用的絲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緊緊追隨著沈硯舟的動作,仿佛在等待一個沉寂了二十年的奇跡降臨。
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只有柴火的噼啪聲、沸水的翻滾聲、以及水汽升騰的嘶嘶聲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更襯得這份等待令人窒息。
沈硯舟深吸一口氣,那灼熱潮濕的空氣仿佛帶著滾燙的針,刺入肺腑。他看了一眼顧晚晴。顧晚晴微微頷首,眼神冰冷而堅定,沒有一絲猶豫。
“開始!”沈硯舟低喝一聲,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顯得異常清晰。
他那只纏著紗布、微微顫抖的左手,猛地探入旁邊一個特制的恒溫保濕箱中!箱子里鋪著柔軟的白色絲絨,上面靜靜躺著的,正是那顆從保險箱中取出、被國家實驗室鑒定為“潔凈種源”的深褐色干癟雙宮繭!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繭殼。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二十年前那場災難氣息和此刻無限希望的戰栗感,瞬間從指尖竄遍全身!他小心翼翼、如同捧起稀世珍寶般,用左手極其輕微的力量,捏住了繭殼頂端那處微小的破損口邊緣——那里,在強光下曾透出過未被污染的月白微光!
與此同時,他右手中的長柄抄網,如同閃電般探入滾沸的水鍋之中!抄網帶起一片灼熱的水花!
就在抄網入水的瞬間!
沈硯舟的左手,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控制著那微小的力道,極其精準、極其快速地,沿著繭殼頂端那處細微的破損口,猛地一撕!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撕裂了時空的脆響!
深褐色、被污染的外層繭殼,如同腐朽的樹皮般,應聲被撕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露出了里面……那純凈無瑕、溫潤如玉、閃爍著柔和內斂光澤的……月白色繭層!
未染!真正的未染!
“放!”顧晚晴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指令,幾乎在沈硯舟撕開繭殼的同一瞬間響起!她緊盯著秒表,眼神銳利如刀!
沈硯舟沒有絲毫遲疑!左手帶著那顆被撕開了“天窗”的繭,閃電般移向滾沸的水面!在抄網帶起的水花和蒸汽最為濃烈、溫度達到繅絲最佳臨界點的瞬間,他手腕一抖,精準無比地將那顆繭投入了抄網網心那片翻滾的沸水之中!
噗通!
繭落入沸水,激起一小片水花,瞬間被翻滾的水流吞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沈硯舟的右手死死握著抄網柄,感受著水下的動靜。顧晚晴屏住呼吸,秒表的指針在她指尖下無聲跳動。老師傅們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幾乎要穿透那蒸騰的白霧和水泡!
一秒!兩秒!三秒!
突然!
被沸水包裹的繭,在抄網中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一縷極其纖細、卻閃爍著溫潤如玉、純凈無瑕光澤的絲頭,如同沉睡的生命被喚醒,極其頑強地……從被撕開的那道繭殼縫隙中……探了出來!
“絲頭!出來了!”李師傅第一個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沈硯舟的心臟狂跳!他強壓住激動,右手手腕極其穩定地、以一種極其精妙的角度和力道,輕輕一抖抄網!那縷探出的絲頭,如同有了靈性般,瞬間被抄網邊緣凸起的細鉤掛住!
“引!”沈硯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旁邊早已嚴陣以待的李師傅,眼疾手快!他布滿老繭、卻異常穩定的手指,捏著那根細如發絲的挑針,如同穿花蝴蝶般精準地穿過蒸騰的水汽,極其輕柔地搭上了那縷被掛住的絲頭!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捻、一引!
那縷純凈的月白色絲頭,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瞬間脫離了繭殼的束縛,被李師傅穩穩地引了出來!
“上框!”沈硯舟的聲音陡然拔高!
另一位老師傅早已準備好的絲框立刻遞到李師傅手邊。李師傅全神貫注,指尖的動作輕柔而迅捷,如同最高明的琴師撥動琴弦,將那縷月白色的絲頭極其流暢地纏繞在了絲框的起始端!
成了!第一步!引絲成功!
倉庫里瞬間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帶著巨大喜悅和難以置信的驚呼!老師傅們渾濁的眼中涌出了淚花!二十年了!他們以為早已失傳的、處理頂級雙宮繭的引絲絕技,竟然在瑞錦祥這最后的絕境中,重現了!
然而,這只是開始!真正的考驗,是繅絲!是將這一縷脆弱的絲頭,在滾燙的沸水中,不斷抽出、纏繞,形成一根完整、不斷裂、保持純凈光澤的生絲!這需要繅絲者對水溫、力度、繭層剝離速度有著近乎神跡般的掌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硯舟身上。他成了唯一執掌“繅車”的人!
沈硯舟深吸一口氣,那灼熱的蒸汽仿佛帶著千鈞重擔。他看了一眼顧晚晴。顧晚晴的眼神依舊冰冷專注,但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緊抿的唇線,泄露了她同樣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她手中的秒表,指針在規律的跳動,精確地控制著每一個關鍵的時間節點。
沈硯舟不再猶豫。他左手依舊穩穩地控制著抄網,讓那顆被撕開了“天窗”的繭,在沸水中保持最佳的角度和深度。右手則極其緩慢、極其穩定地開始搖動抄網的長柄,帶動著網中的沸水形成一個極其微妙的渦流!
水溫!必須精確!力度!必須均勻!剝離!必須恰到好處!
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右手的搖動和左手的感知上。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頭、鬢角滾落,滴入沸騰的鍋中,瞬間消失無蹤。左臂的傷口在高溫和用力下傳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但他咬緊牙關,手臂穩如磐石!
滾水在抄網的帶動下,溫柔而持續地沖刷著那顆繭被撕開的縫隙處。在顧晚晴秒表無聲的指揮下,在沸水溫度和剝離力度的完美配合下,那純凈的月白色生絲,如同被喚醒的生命之泉,極其穩定地、源源不斷地……從繭殼的縫隙中被抽離出來!
絲線纖細,卻異常強韌!在沸水中舒展著柔美的身姿,閃爍著溫潤內斂、如同月華流淌般的光澤!它被李師傅用挑針極其流暢地引導著,一圈圈、一層層,均勻而緊密地纏繞在絲框之上!
一圈!兩圈!三圈!
絲框上,那純凈無瑕的月白色生絲越纏越多,漸漸匯聚成一束!那光澤,那質感,比倉庫里那匹塵封的錦緞更加鮮活,更加充滿生命力!它無聲地訴說著二十年前被扼殺的希望,也昭示著此刻絕境中掙扎而出的……新生!
倉庫里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的噼啪、沸水的翻滾、絲線纏繞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以及眾人沉重而激動的呼吸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追隨著那縷不斷延伸的月白生絲,仿佛在見證一個神跡的誕生!
沈硯舟的右手穩定地搖動著抄網,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后背。顧晚晴緊盯著秒表和絲線剝離的速度,眼神專注得如同凝固。老師傅們激動得嘴唇哆嗦,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生怕驚擾了這神圣的一刻。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絲框上的生絲越來越多,那純凈的月白色在強光下流淌著柔和的光暈,美得驚心動魄。
就在絲框即將纏滿,那顆繭也即將被完全剝離的緊要關頭——
“砰!!!”
一聲巨響猛地從倉庫大門方向傳來!巨大的鐵門被暴力撞開!撞擊聲在空曠的倉庫里如同驚雷炸響!
十幾名穿著銀行制服、法院制服的人在一名律師模樣的男人帶領下,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為首的那個律師,正是王世昌公司的張律師,他手里舉著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倨傲和冰冷,聲音如同寒冰刮過死寂的倉庫:
“沈硯舟!顧晚晴!瑞錦祥資產強制清算程序現在開始!所有設備、原料、成品,立刻封存!任何人不得阻撓!否則……”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闖入者的目光,瞬間被倉庫中央那如同神跡般的景象牢牢攫住!沸騰的鐵鍋!繚繞的蒸汽!專注的人群!以及……那在強光下流淌著純凈月華般光澤、正源源不斷從沸水中被抽出、纏繞在絲框上的……絕世生絲!
那光澤!那純凈!那如同生命般流淌的質感!瞬間震懾了所有人!
張律師和他帶來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倉庫門口,臉上的倨傲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所取代!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如此驚心動魄的絲!這絕不是凡品!
沈硯舟的動作,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而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就是這極其細微的頓挫,讓沸水中的渦流瞬間紊亂了一絲!
“穩住!”顧晚晴冰冷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沈硯舟耳邊炸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力量!
沈硯舟猛地回神!牙關緊咬,額角青筋暴起!無視闖入者的喧囂,無視傷口的劇痛!他強行穩住幾乎要失控的右手!用盡全身的意志力,重新掌控了那精妙的渦流!
沸水中的繭輕輕一顫,剝離的速度似乎受到了影響,但……那縷純凈的月白色生絲,終究……沒有斷!
它依舊頑強地、穩定地……從沸水中被抽出!纏繞上絲框!完成著最后的涅槃!
沈硯舟死死盯著那縷生絲,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下巴滴落。顧晚晴緊握秒表的手指關節泛白。老師傅們緊張得忘記了呼吸。
整個倉庫,陷入一種極其詭異的對峙。一邊是代表冰冷律法和無情債務的闖入者,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暫時失聲;另一邊,則是瑞錦祥最后的守護者們,在絕境中用生命和技藝,守護著那縷從污穢與廢墟中頑強抽出的……月白微光!
絲框,終于……纏滿了最后一圈!
最后一縷純凈的月白色生絲,穩穩地纏繞其上!
沈硯舟猛地提起抄網!那顆被完全剝離了生絲、只剩下空癟深褐色外殼的繭,靜靜地躺在網底。
成功了!一根完整、不斷裂、純凈無瑕的雙宮繭生絲,在二十年后,在瑞錦祥的絕境之中,被成功繅出!
倉庫里一片死寂。只有沸水翻滾的余音。
沈硯舟緩緩抬起頭,布滿汗水和血絲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火焰,越過蒸騰的水汽,越過震驚的闖入者,直直地看向門口那個舉著文件的張律師。他的聲音因為巨大的消耗和緊繃而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宣告般在死寂的倉庫里轟然響起:
“封?”
“你們要封的,是瑞錦祥的過去!”
“而這……”他猛地抬起右手,指向絲框上那束流淌著月華般純凈光澤的生絲,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裂:
“這才是瑞錦祥的命!是蘇城絲綢的魂!你們……拿什么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