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聲悶雷炸響,積蓄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體育館頂棚的鐵皮上,噼啪聲密如鼓點。窗外狂風肆虐,樹枝狂亂舞動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扭曲如鬼魅的爪牙。
目送那兩個欺凌者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深處,我轉向仍跌坐在地的楚梨。
“能自己起來嗎?”我問道。
楚梨點點頭,裹緊我披在她身上的外套,掙扎著想站起。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猛地向前撲倒。我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才將她踉蹌的身形穩住。她像受驚的小鹿,慌忙往后縮了縮,垂下頭,不敢與我對視。
“她們那樣欺負你,你怎么都不吭聲?”話一出口,才想起她可能聽不見。果然,她抬起頭,纖白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耳朵和嘴唇,輕輕擺了擺。
“原來她們口中的‘小啞巴’就是她。”心頭掠過一絲心疼,這么清秀的女孩子,竟被困在無聲的世界里。我掏出手機打字:
“你衣服全濕透了,不換掉會感冒的。我這里還有件干凈的短袖,不介意的話,先換上吧。”
遞過手機讓她看清,我又從背包里取出常備的換洗衣物遞過去。
她眼睛倏地睜圓了,唇瓣微抿,顯出不知所措的慌亂。那雙布滿新舊淤痕的手臂微微顫抖著,猶豫片刻,終于接過了衣服,轉身走進了洗手間的隔間。
我站在門外走廊上,望著窗外瓢潑的大雨,一時半刻怕是停不了,只能等雨勢稍緩再走。不多時,隔間的門輕輕推開,楚梨低著頭,無聲地走了出來。她身上套著我的寬大T恤,外面還罩著我的外套,整個兒被包裹起來,襯得身形愈發嬌小,有種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滑稽感,卻也讓人心生憐惜。
我再次拿出手機:
“雨太大了,我們都走不了。先坐會兒,等雨小點我送你回去?”
她看完,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見我面露疑惑,她也只能掏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機,指尖飛快地敲打:
“我還要打掃衛生呢,不麻煩你送了,干完活我自己能回去。”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一起打掃吧。”我堅持。
“不行的,你今天已經幫我很多了。”
我走近一步,指了指她鼻梁上那道裂痕明顯的眼鏡,在手機上寫:
“我還欠你一個道歉呢。今天撞倒你,把你眼鏡也摔壞了。”
“沒事的,”她飛快地打字,罕見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唇角勉強向上彎了彎,“它本來就快壞了,我拿膠水粘粘就好。”
那淺淺的笑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開一圈漣漪。她本就生得好看,若能常展笑顏,整個分廠怕也找不出比她更動人的了。
窗外雨聲依舊喧囂,屋頂年久失修處,水滴連成細線,在地板上濺開小小的水花。楚梨那單薄的身影已在觀眾席間忙碌起來,一絲不茍地將散落的垃圾掃攏、打包、歸置,動作麻利而專注。
剛把垃圾清理完,她又急切地拎起拖把,準備清潔整個球場。我實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奪過拖把。她驚愕地看著我,不明所以。我無奈地再次拿出手機:
“我一個大男人實在沒法袖手旁觀,就當是弄壞你眼鏡的賠禮吧。”
也不等她回應,我便自顧自地揮動拖把干了起來。
楚梨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兩只小手緊緊攥成了拳,眼眶迅速泛紅,水汽彌漫開來。
在她過往的歲月里,周遭充斥的多是羞辱、打罵、嘲笑。那顆早已冰封麻木的心,仿佛被鑿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有人將一顆名為“溫暖”的種子,悄然播撒其中,正無聲地萌發。
“加個好友吧,以后遇到困難,告訴我。”我遞過手機。她看完信息,卻沒有動作,只是緊張地絞著衣角,眼神躲閃,飛快地瞥我一眼又慌忙垂下。
“別誤會,沒別的意思。不想加也沒關系,不用勉強。”我補充道。這句話似乎給了她勇氣,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拿出手機,加上了我的好友。
“你叫洛永生?”
“嗯,微信名就是真名。你呢?”
“楚梨。”
“看你穿著校服,怎么來這里上班?”
“我下課后過來兼職的,打掃衛生的阿姨病了。”
“哦,這樣。我在三分廠電氣工程部。”
“我爸媽……以前也是電氣工程部的。”
“他們叫什么?看我認不認識。”
“他們……在我五歲時出車禍……去世了。”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懊悔瞬間攫住了我。
“沒事沒事,你不知道嘛。”她反過來安慰我,眼神里是習慣性的隱忍。
就這樣,我和楚梨坐在冰冷的替補席上,用手機屏幕傳遞著文字。原來我不是不喜歡聊天,只是未曾遇到那個能讓我愿意安靜對話的人。一來一往間,無形的距離悄然拉近,生疏感漸漸褪去。
“洛大哥,”她忽然鄭重地輸入,“你以后要小心霍清婉,她相當記仇。你今天得罪了她,她不會放過你的。”
“她們經常這樣欺負你嗎?”
“也不是經常……偶爾會……”
“這話你自己信嗎?”我有些無奈,“我看你就是被欺負慣了。”
楚梨沒有回答,默默放下手機,低下了頭。
“以后別喊我洛大哥,聽著顯老。叫阿生或者生哥就行。”我試圖打破沉默。
“好的,生哥。”
“那我以后能叫你小梨嗎?”
“除了奶奶,你是第二個這樣叫我的人。”信息發送,一抹紅暈迅速爬上她的臉頰。她偷偷抬眼望向我,唇角抿著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像初春枝頭悄然綻放的花苞。
不知不覺,已是晚上八點多。窗外的雨勢終于收斂了許多。我從包里拿出傘,給她發信息:
“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我送你。”
“不用了生哥,我家就在前面不遠。”
“別跟我客氣,這聲‘生哥’不能讓你白叫。”
不等她再次拒絕,我輕輕將她拉入傘下,一同踏入雨后濕漉漉的夜色,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大雨洗刷過的空氣格外清冽,晚風裹挾著草木與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氣溫驟降,小梨走著走著,猛地打了個噴嚏。我心下一緊,下意識伸手探向她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滾燙!
“你發燒了自己都不知道嗎?!”明知她聽不見,我還是吼了出來。她的身體晃了晃,眼神開始迷離渙散,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我一把將她摟住,懷中的身軀輕飄得如同秋葉。再顧不得其他,我甩開雨傘,將她打橫抱起,朝著分廠門診的方向發足狂奔。
急診室慘白的燈光下,護士舉著體溫計,眉頭緊鎖:
“39.8度!怎么現在才送來?”
我無言以對,只有沉默。
小梨蜷縮在候診椅上,手背上扎著點滴針頭,我借給她的外套濕漉漉地往下滴水。翻遍書包,卻再也找不出一件干爽的衣物。情急之下,我一把扯下旁邊窗戶厚重的窗簾布,將她身上冰冷的外套剝下,用那粗糙卻干燥的布料將她緊緊裹住,像裹住一件易碎的珍寶。
直到深夜十一點多,小梨的體溫才艱難地回落至正常范圍,臉頰上病態的潮紅也漸漸褪去,但她依舊昏睡著,眉頭微蹙。
用小梨的手機聯系上她的奶奶。不久,一位身形佝僂的老人便拄著滴水的雨傘,步履蹣跚地沖進了病房。看著病床上昏迷的孫女,奶奶渾濁的眼里瞬間涌出淚水,枯瘦的手顫抖著,一遍遍撫過小梨滾燙褪去后微涼的臉頰,嘴里不住地喃喃:
“我可憐的孩子啊……我可憐的孩子……”
我走上前,努力安撫:“奶奶,別擔心,醫生說體溫降下來就脫離危險了。她只是太虛弱,需要好好休息。”
奶奶聞聲轉過頭,一把拉住我的手。那雙手布滿歲月的溝壑,粗糙得像老樹皮。她抹著淚,聲音哽咽:
“謝謝你啊,小伙子……小梨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這把老骨頭……可怎么跟她那苦命的爹媽交代啊……”
我扶著她緩緩坐下,輕聲問:“奶奶,小梨她……平時一直這樣打零工嗎?”
奶奶沒有立刻回答。病房的燈光落在她寫滿滄桑的臉上,思緒仿佛沉入了久遠的回憶。良久,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向我娓娓道來:
“小梨這孩子,命苦啊……她爸媽,以前都是三分廠的高級工程師,是有本事的人……可惜,一次出工路上,遇上了大車禍,倆人都……都沒了。那年小梨才五歲……這老天爺啊,真是不開眼……”奶奶的聲音哽住了,緩了緩才繼續說,“六歲那年,她又得了要命的腦膜炎……我砸鍋賣鐵,掏空了家底,才把她從鬼門關搶回來……可誰知道,用了藥,她過敏了……那以后,她就再也聽不見了……連話,也慢慢不會說了,現在只能勉強擠出幾個字……”
“許是老天爺也覺得對不住這孩子吧,打那以后,她身子骨倒慢慢硬朗了些。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從小就跟著我撿瓶子、幫人打掃,補貼家用……這些年,我這身子骨也不行了,小梨就自己擔起這個家,一邊念書,一邊到處打零工……可外頭那些人……總罵她是‘掃把星’,動不動就欺負她,拿她取樂……小梨性子軟,受了委屈只會往肚子里咽,一聲不吭地忍著……”
“她班主任總跟我說,小梨畫畫有天分……可她畫的畫啊,看著總是……冷冰冰的,人也越來越不愛說話,縮在自己的殼里……”
奶奶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小伙子,對不住啊,老人家話多,讓你見笑了。”
“奶奶,您別客氣,叫我小路就行。我也是三分廠電氣工程部的,說起來,小梨的父母還是我的前輩呢。”
“好,小路……你的恩情,我和小梨都記在心里了。”奶奶緊緊握著我的手,那份沉甸甸的感激透過皮膚傳來。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再言語。
又過了一會兒,小梨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奶奶,小梨到現在還沒吃東西,我去買點熱乎的。您陪著她。”我對奶奶說完,轉頭看向病床上剛醒來的小梨,她眼神還有些迷茫。我對她笑了笑,轉身離開了病房。
雨已徹底停了,晚風吹來,帶著沁骨的涼意,我不禁打了個寒噤。在樓下買了碗剛出鍋的熱餛飩送回病房,看著小梨虛弱地小口吃著,我才悄然離開,順便去結了治療的費用。
小梨癡癡地望著我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奶奶見狀,連忙用手語比劃著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一切:
“這小伙子心善,是咱家的恩人,要記住啊。”
小梨強忍著眼眶里打轉的淚水,用力地點了點頭。
匆匆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沖了個熱水澡。打開背包,卻看見小梨那副布滿裂痕的舊眼鏡靜靜躺在里面。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指腹撫過鏡片上交錯的劃痕,像觸摸一段無聲的傷痕。找出一塊干凈柔軟的布,仔細地將它包裹好,收了起來。
……
電話鈴聲刺耳地響起。
“喂?肖錦成?”
“喲,霍大小姐?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您不是說我肖某人高攀不起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油滑輕佻的男聲。
“少廢話!幫我教訓一個人,辦得漂亮,本小姐或許考慮給你個追我的機會。”霍清婉的聲音冰冷而傲慢。
“哦?有這好事?說說看,哪個倒霉蛋惹我們霍大小姐不高興了?”
“三分廠,電氣工程部,路永生。”
……
三天后,體育館。
我抱著籃球,站在三分線外。頂棚破損處漏下的陽光,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小梨身體恢復得不錯,昨晚微信說今天會來體育館打掃。不知怎的,我提前了半小時過來練球,還順手把球場大概收拾了一下。
“生哥,轉性了?”隊友何剛抱著拖把從更衣室晃出來,一臉驚奇,“以前訓練可沒見你這么積極過,還自帶保潔服務?”
我作勢要把籃球砸過去,眼角余光卻瞥見儲物間虛掩的門縫里,漏出一角熟悉的淺藍色校服。小梨拎著尼龍垃圾袋,像一株含羞草般瑟縮在球館角落的陰影里。見我望過去,她手忙腳亂地想把門再掩緊些。
“別躲了,今天沒比賽,你直接進來打掃就行。”我下意識地朝她喊道,話出口才想起她聽不見。我徑直走過去,用手背輕輕叩了叩冰涼的鐵門。磨砂玻璃上映出她嬌小模糊的身影,鐵門緩緩拉開一條縫,露出一雙怯生生的眼睛。
我剛想后退一步給她讓路,小梨卻猛地睜大了眼睛,皙白的手指死死攥緊了尼龍袋。順著她驚恐的目光回頭,只見何剛那小子正舉著手機,鏡頭對準了我們這邊。
“你拍你爹呢!”我抄起手邊的毛巾就甩過去,“再瞎拍信不信我把你手機掛籃筐上!”
何剛嬉皮笑臉地躲開:“生哥息怒!李書記吩咐的,說要記錄咱們球員的日常素材做宣傳報告嘛……誒?小啞巴你別跑啊!”
“哐當”一聲,鐵門被重重關上。等我追到走廊時,只看到安全出口幽綠的指示燈光在黑暗中閃爍。掌心,還緊緊攥著那個沒能送出去的、裝著嶄新眼鏡的小盒。
十幾分鐘后……
“出來吧,球館現在就我一個。”
信息發送出去,我便坐在替補席上等待。寂靜中,遠處傳來鐵門把手被輕輕扭動的細微聲響。那個熟悉的身影從陰影里緩緩挪出,像受驚的小動物般,警惕地打量著空曠的球館。
我朝她揮了揮手。
小梨低著頭,手里提著一個洗得干干凈凈的布袋,慢慢向我走來。
走到跟前,她把袋子遞給我——里面是我那天借給她的短袖,疊得整整齊齊,散發著淡淡的、陽光與皂角的清香。
她掏出手機,指尖飛快地打字:
“生哥,謝謝你。”
“不是在微信上說過了嗎?”我接過袋子,笑著回應。
“奶奶說,道謝要當面說,才有誠意。”信息發送完,她抬起頭。傍晚柔和的光線斜斜地穿過高窗,籠罩著她纖弱的身軀。那雙清澈如泉的大眼睛望向我,唇角微微上揚,對我綻開一個淺淺的、卻無比真實的笑容。
“你笑起來真好看。”我忍不住輕聲說出口。她沒聽清,疑惑地看著我,忙又低頭打字詢問。我笑著搖搖頭,從袋子里拿出那個一直捂在衣服里的眼鏡盒,遞到她面前。
小梨摸著那尚帶體溫的盒子,有些茫然地打開。當看到里面靜靜躺著一副嶄新的黑框眼鏡時,她猛地愣住了,眼圈瞬間泛紅,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無措地看著我。
“戴上試試。”我在手機上寫道,又笑著指了指眼鏡,再點點她的眼睛。
小梨小心翼翼地拿起眼鏡,鄭重地戴上。鏡片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驚喜地眨了眨眼,忙不迭地對我點頭,臉上是藏不住的歡喜。看她這樣,我心里懸著的石頭才算落了地。雖說有點自作主張,但結局總算不錯。
夕陽緩緩沉落,暮色四合。館外傳來幾聲歸巢烏鴉的啼叫。館內,看著小梨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我第三次提醒她休息。
“你再不聽話,我可真生氣了。”我板起臉打字。
小梨看著信息,抬頭擦了把汗,見我神情嚴肅不像開玩笑,只好不情不愿地把拖把交給我,小嘴微微嘟起,悶悶地走向替補席,乖乖坐下。
看她那副委屈又不敢反抗的小模樣,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小丫頭,還敢跟我鬧脾氣了?走過去,從背包里拿出瓶裝水,擰開蓋子遞過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臉頰悄悄飛起兩朵紅云。
打掃完畢,已是晚上七點多。我和小梨趕緊離開漸漸被黑暗吞噬的體育館,并肩走在通往她家的小路上。河畔的風帶著水汽和青草的氣息,輕輕拂來,撩動她烏黑的長發。她抬手將幾縷散亂的發絲別到耳后,一陣少女身上特有的、溫暖的幽香若有若無地飄散開來。我不由自主地側頭望去。路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輪廓,那低眉順眼的溫順,偶爾流露的羞怯笑意,無不寫滿了青春特有的純粹情愫。我喉結微動,竟再一次看得有些失神。
一幢墻壁斑駁、透著濃濃歲月痕跡的老舊宿舍樓前,小梨停下腳步,在手機上打字:
“生哥,我到家了。”
“嗯,快上去吧,早點休息。”我回復。
“我知道了。生哥再見。”她打完字,又抬頭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眷戀。隨后,她轉身,小小的身影很快便隱沒在樓道沉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