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站在城頭，晨風掀起他半舊的青布衣角。腳下是黑壓壓叩拜的人群，耳邊是“林圣人慈悲”、“求圣人收留”的哀懇。他臉上沒有任何得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那山呼海嘯的“圣人”名號，如同無形的枷鎖，一日沉過一日。他深知，青石城不是神壇，而是無數血肉之軀在泥濘中掙扎出的活命之地。名聲越大，覬覦的目光便越多，懸在頭頂的利刃便越沉。

“石頭叔，”他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開南門荒地，設‘流民屯’。所有人，登記造冊，按戶劃地。壯丁編入‘營田隊’，婦孺入‘織造坊’、‘百工營’。以工換糧，以力換居。無分老幼，皆需勞作。青石城不養閑人，更不供泥胎木偶。”

王石頭轟然應諾。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只知揮拳的莽漢，林默的冷靜如同定海神針，將洶涌的流民潮導入開荒挖渠、紡紗織布的浩大勞作中。青石城像一個巨大的蜂巢，在饑餓與希望的驅動下，爆發出驚人的效率。新開墾的田壟如同墨線般整齊地延伸向遠方，引水渠的溝壑在鋤頭和鐵鍬下頑強地切割著干硬的荒原。

巨大的工棚區日夜喧囂。孫木匠帶著一群心靈手巧的學徒，日夜敲打著木梭和機杼。林默提供的改良織機圖樣，雖然依舊簡陋，卻比傳統織機效率高出數倍。雪白的棉線在木梭的牽引下飛快交織，如同流淌的月光。城外新辟的棉田里，棉桃在秋陽下悄然鼓脹，孕育著御寒的希望。

“青石布行”的招牌，在城中心廣場旁一間新起的、磚木結構的鋪面上方掛起。開張那日，人頭攢動。貨架上，一匹匹青石城自產的、帶著新布特有漿味的棉布整齊碼放。雖略顯粗厚，但勝在結實耐用，價格更是低廉得讓周遭州縣布商瞠目結舌。穿著青石城統一發放的粗布短褂的伙計們，臉上帶著一種新生的、略帶生澀的自信，熱情地招呼著顧客。掌柜的，正是孫木匠那位心靈手巧、識得幾個字又潑辣能干的女兒，小翠。

“哎，您瞧瞧這布！厚實著呢！全是咱們青石城自己種的棉，自己紡的線，自己織的！林先生說了，這叫‘自產自足’，不讓黑心商人賺咱們的血汗錢！”小翠清脆的嗓音在鋪子里回蕩，帶著一股子泥土般的鮮活勁兒。

消息像長了腿，飛快地傳到了百里之外、昔日曾與林默結下深仇的趙員外耳中。

曾經的趙府，雕梁畫棟早已蒙塵。庭院深深，卻只聞得見一股陳腐的霉味和藥罐子的苦澀。正堂里，趙員外裹著一件半舊的錦緞棉袍，蜷縮在鋪了厚墊的太師椅上，卻依舊止不住地瑟瑟發抖。他臉上昔日養尊處優的紅潤早已褪盡，只剩下一層蠟黃松弛的皮肉，眼袋浮腫烏黑，渾濁的眼珠里布滿了驚惶的血絲。

“老爺……老爺……”管家佝僂著腰，聲音發顫，手里捏著一封輾轉多日才送到的信，“青石城那邊……布行……開張了！賣的是……是棉布！價格低得……低得嚇人??！”他將信紙遞上，仿佛那是燒紅的烙鐵。

趙員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接過信紙，只看了一眼，喉嚨里便發出一聲如同破風箱般的嗬嗬聲，蠟黃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隨即又褪成死灰。“噗——”一口暗紅的血沫猛地噴濺在信紙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污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錦袍下空蕩蕩的，早已沒了昔日的富態。

“完了……全完了……”他嘶啞地哀嚎，聲音里充滿了滅頂的絕望，“棉布……那是要絕我的根啊！”

曾幾何時，趙員外是方圓數百里最大的布商，更是官倉轉運使的“白手套”。他壟斷著棉花的收購、布匹的販運，靠著壓榨棉農、勾結官吏、哄抬物價，賺得盆滿缽滿。林默父親當年那點“私煉鐵器”的營生，不過是擋了他布行需要鐵制機件的財路，便被他一紙“黑狀”遞到了縣令趙有祿（已倒臺）案頭，成了勒索的把柄，間接導致了林默父親的慘死。他本以為那個沉默寡言的窮書生早已在流放或饑荒中化為了枯骨，誰曾想……

鷹愁澗的驚雷炸響，林默“圣人”之名鵲起，青石城布行的廉價棉布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狠狠捅進了他早已因朝廷追繳“贓款”（趙有祿案牽連）、蠻族劫掠而千瘡百孔的產業命脈！他囤積居奇的高價布匹，瞬間成了無人問津的爛布頭！債主日日堵門，昔日巴結他的官吏避如蛇蝎，偌大的家業，如同沙塔般轟然倒塌。

“老爺……賬上……實在是一個銅板也……也支不出了……”管家老淚縱橫，“城東那幾間鋪子……也……也被債主占了抵債……庫里的布……發霉了都沒人要啊……下人們……都……都跑了……”

趙員外劇烈地喘息著，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信紙上那“青石布行”幾個字，仿佛要將它燒穿。一股混雜著滔天恨意、滅頂恐懼和走投無路的瘋狂，在他眼底深處翻騰。他猛地推開管家，掙扎著站起來，枯瘦的身體搖搖晃晃，如同風中殘燭。

“備……備車！去青石城！”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癲狂，“我……我要去見……見‘林圣人’！”

一輛破舊的騾車，吱吱呀呀地碾過塵土飛揚的官道，駛向那座在流言中已被神化的城池。車內，趙員外裹緊了他僅剩的一件還算體面的、漿洗得發白起了毛邊的綢衫，枯槁的手指神經質地絞在一起。他渾濁的眼睛透過車窗縫隙，死死盯著遠處青石城那越來越清晰的、粗糙卻帶著一種磐石般力量的城墻輪廓?？謶秩缤涞奶俾?，纏繞著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一種扭曲的、不甘就此沉淪的瘋狂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