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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灶火與鹽霜

潮水退到極遠時,灘涂上的蛤蜊殼在殘月底下泛著碎銀般的冷光。王大海背著竹簍踏過礁石堆,每一步都碾過層層疊疊的貝殼,發(fā)出細碎的咔嚓聲,像踩碎了前世那些荒唐歲月。

他攥著秀蘭的手腕,指腹觸到她袖口磨出的毛邊——那是嫁過來三年,她瞞著他給鄰村產婦縫補尿布,一分錢一分錢攢家用時磨出來的。?這是他前世從來都沒正眼留意的細節(jié),此刻卻像針扎。?

竹簍里的刺參還在簍子里歡快的蠕動著,濕滑的鰻魚頭從竹篾縫探了出來,擦過秀蘭補丁摞補丁的褲腿,驚得她低呼一聲,卻又忍不住往里頭望,眼里映著這油光水亮的海產,眼睛已經(jīng)變成了一捧星星的形狀。

王大海笑著把背上這沉甸甸的竹簍側了一下,讓鰻魚又掉到了底部,心里想著:“十六只,比前世頭回趕海多了十倍,如果腌制的成功了,先把爹的腿徹底治好,然后再給秀蘭買幾尺布。”

“輕點兒走,秀蘭,現(xiàn)在還早,別吵醒爹娘。”看著馬上就要到破屋了,王大海壓低聲音,卻驚覺這是兩世以來第一次主動關心“吵醒”父母。

可聲音還沒落下呢,就聽見自家破屋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家里昏黃的煤油燈光漏出來,照亮了蹲在門檻上的王建國。老人手里的煙袋鍋早滅了,煙灰簌簌落在打滿補丁的褲腿上。

原來家人全都一晚上沒睡,老人手里的煙袋鍋早滅了,煙灰簌簌落在補丁褲腿上,見兩人一臉笑容的走近,他猛地站起來,煙袋桿在門框上磕出脆響。

“看你們個個笑得活寶似的,這次的收貨看起來就不錯!”他的聲音激動到沙啞,目光死死盯著竹簍,仿佛看到了寶藏。。

聽著王建國的聲音,劉桂蘭馬上端著油燈跟出來,燈芯爆出個火星,映得她臉上的皺紋忽明忽暗。當燈光照亮竹簍里那堆蜷曲的海貨時,她手里的油燈晃了晃,燈油差點潑出來。

“媽祖娘娘啊!……”劉桂蘭的聲音發(fā)顫,“這得有十幾只了吧?”

“十六只刺參,還有條海鰻、青蟹。”王大海笑著露出了八顆牙齒驕傲的說著,順手把竹簍放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把海貨框了出來,水順著竹篾滴下來,在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他蹲下身,用手指撥拉著最大的那只刺參,肉刺飽滿得像小山峰,“嘿嘿,這只估摸著有八兩鮮重,足夠曬出小半斤干貨了?!?

王建國也順勢蹲了下來,粗糙的手指懸在刺參上方,抖了抖又縮回。王大??炊四莻€動作——那是怕碰壞了這家人的命根子。

王建國趕了一輩子海,出過無數(shù)次船,卻也從沒見過有人一夜之間能撈這么多上等刺參。他隨手沉默的抽了一口煙,他知道兒子應該是去了鬼爪灘,否則不會有這么大的收貨,那片暗流如絞索的海域,除了不要命的,沒人敢去?!翱粗鴥鹤訉χ切┖⑦种焐禈?,王建國心里又酸又痛——這小子,是真的脫胎換骨了。

秀蘭跟著王大海回了破屋,默默轉身進了廚房,再出來時捧了個豁口的瓦盆,盆里是早上剩下的半碗鹽水?!跋饶名}水泡泡,防著它化了?!?

只看著劉桂蘭立刻小跑著過去,把瓦盆接了過來,嗔怪的看了一眼秀蘭”你還是不要干重活,你現(xiàn)在是兩個人了。保護好身子?!半S后把瓦盆接過放在竹簍邊,輕手輕腳的拿起海參,忽然想起什么,輕聲說道:“大海呀,你說的那個法子鹽要很多吧?家里就剩小半罐粗鹽了,夠不夠你說的那什么“三曬三蒸”用?”

王大海正解著竹簍上的麻繩,聞言動作頓了頓。他可記得“三曬三蒸”最費鹽,每次鹽漬都得讓海參完全浸沒在濃鹽水中。海鹽雖然便宜,但架不住用量大。而且家里確實很困難。

秀蘭在一旁輕聲看著皺著眉頭說道:“要不,我明天回娘家一趟,看看能不能從阿爹那里勻些鹽來,這應該不難?!?

「不行!」王大海猛地抬頭,手指仿佛再次觸到礁石上那黏膩溫熱的液體,不知覺的猛地攥緊竹簍邊緣篾條硌得掌心生疼,他眼前閃過前世秀蘭血染礁石的畫面,喉嚨像被海水堵住般發(fā)緊。

他看見秀蘭瑟縮了一下。隨即他立刻放軟聲音:「秀蘭,你懷著身子,來回走二十里路怎么行。」他想起前世秀蘭就是回娘家借錢時,在海邊礁石上摔了一跤,流掉了第一個孩子。「鹽的事我來想辦法,」

隨后他看著劉桂蘭已經(jīng)把墻角那個裝鹽的陶罐,拿過來給他看了,他看到罐底的鹽?;熘菪?,只有五分之一,這分量頂多夠第一遍的腌制。

“秀蘭,不需要去娘家借,我已經(jīng)讓你吃那么多苦了,還讓你去丟面子去借鹽,那可不行!鹽的事情我來想辦法,等著我們用鹽弄完第一遍,我就去供銷社再買些粗鹽回來?!蓖醮蠛Pχ酒鹕恚牧伺难澩壬系哪?,“還順便看看有沒有防潮的油紙,這些干貨最好還是晾在通風干燥的地方?!?

“但是家里……”劉桂蘭欲言又止,昨天換的玉米面剛吃了兩頓,就已經(jīng)開始要見了底,家里根本沒余錢,現(xiàn)在的錢還不夠買面。家里的飯又要斷了,余錢買鹽夠不夠???

“我有辦法?!蓖醮蠛4驍嗨?,從簍子里掏出那只青蟹,“這蟹子肥,等著拿到集上最起碼能換兩斤粗鹽和五斤玉米面回來。對了,還有這條海鰻留著給秀蘭和爹熬湯,家里這兩人要重點補補,幾天沒吃好的了。”

秀蘭正低頭往瓦盆里舀水,聞言手一抖,水花濺在圍裙上。她剛想說什么,卻被王建國搶了先:“那刺參……真能曬成干貨?你說的那個法子有沒有用啊?別到時候全化了,竹籃打水一場空。這鮮貨換錢也能換不少了。”

老人的語氣帶著一絲急切,他確實也有點舍不得,畢竟他知道這海參來的也不容易,可是王大海搏命換來的,如果一次沒搞好,那更是虧死了。

王大海明白父親的心思,這些年家里日子過得緊巴,老兩口心里一直憋著口氣,

外面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敗家子,現(xiàn)在看著王大海這樣,他們是打心底的高興。

但是人心中的成見就像一座大山,可不是一次兩次就能改過來的。以前自己多混

賬自己可是清清楚楚。

“爹,您就瞧好吧。”王大海也不惱,反過來笑呵呵的蹲到父親身邊,拿起一只刺參,用指甲在腹部劃了道小口,“您看這肉,瓷實得很。按‘三曬三蒸’的法子,保準曬出來油光锃亮,藥材鋪搶著要的。你也知道頭蒸去血水要趁晨光,二曬壓石板定形骸,三蒸加樟木鎖精華。這都是我聽藥材鋪傳出來的上等手藝。不會錯的?!?

他看著這些新鮮的海參,腦海里就想起前世張小花換錢時那沓工農兵,聲音里都

忍不住都帶上了興奮。

灶房的柴火又旺了起來,劉桂蘭把海鰻收拾干凈,放進缺了口的砂鍋里。鰻血滴在灶臺上,像紅梅落雪。王大海也再忙活,他在院子里支起個木架,把十六只刺參依次用清水沖洗干凈,然后放進大木盆里。

秀蘭端來那半罐粗鹽,雪白的鹽粒倒進盆里,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下了場小雪。

“得讓鹽把參裹嚴實了?!蓖醮蠛S檬謹噭又枥锏拇虆?,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下了場細雪,混著刺參肉刺摩擦的‘簌簌’聲。

在攪拌這些海參的時候他腦海里想起前世在北方漁島見過的場景:老漁民們戴著斗笠,在曬場上一遍遍翻著鹽漬的海參,嘴里唱著號子:“一蒸去血水,二曬定形骸,三蒸鎖精華咯”

王建國蹲在木盆邊,默默看著兒子忙活?;鸸庥吃谒劾?,把那層疑慮慢慢烤化了。他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起身,從墻角拖出個破舊的竹匾:“這匾我去年曬海帶用的,洗干凈了晾參正好。”竹匾邊緣的篾條斷了幾根,他用麻繩仔細纏好,遞給王大海時,手竟然還有些抖。

王建國心里其實一直覺得自己再做夢,他甚至晚上婆婆睡了之后都再心里拜著媽祖娘娘,他覺得王大海徹底的變了,變得勤勞肯干,浪子回頭,是因為他摔了腿,老天爺實在看不下去他悲苦的一生給他的賞賜,他甚至覺得自己應該再摔一次,會不會生活會變得更好。

王大海卻沒注意這么多,他細心的攪拌著海參讓海參被鹽裹的更加均勻。再一家人一片忙活之中,天漸漸的亮起來了,海鰻湯的香氣混著海鹽味漫開時,王大海正在竹匾上蓋舊紗布。秀蘭搬來木凳放在灶膛邊,火光映著她鬢角的碎發(fā),像撒了把星星。

王大海把腌好的刺參撈出來,放進竹匾里,上面蓋了塊干凈的舊紗布。秀蘭搬來個木凳,放在灶膛邊最暖和的地方:“先在這兒晾一上午,太陽當空就搬到房頂上曬?!?

她的手指劃過紗布下刺參的輪廓,像是鼓足了勇氣,微笑著輕聲說:“大海,你還記得不?剛嫁過來那年,你說要帶我去縣城吃點心,結果把彩禮錢全賭輸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又像是在懇求著什么,接著說道:“那時候我就想,這日子怕是沒盼頭了?!八种笩o意識地摳著圍裙上的補丁,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帶著一絲哭腔說道:“但是今天,我看到海里哪一點燈光消失在我眼前,我求天求地想讓你平安回來,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們早就在已經(jīng)是一個家了,我想和你好好過這一輩子,答應過,不要再賭了好嗎?”

王大海正往灶膛里添柴火,聞言動作頓住了?;鸸庥臣t了他的臉,他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說對不起,卻發(fā)現(xiàn)這些話太輕,輕得蓋不住過去的荒唐。他只是伸出手,輕輕握住秀蘭的手,她的指尖還是涼的,卻比海水溫暖。

“以后不會了?!彼粗难劬Γ暗冗@批干貨賣了錢,我就帶你去縣城,買最好的點心,再給你扯匹新布做衣裳?!?

秀蘭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眼角有淚光閃過。灶膛里的火“噼啪”響了一聲,爆出個火星,照亮了竹匾里靜靜躺著的刺參,它們身上的鹽霜在火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撒了一層星星。

王建國靠在門框上,把空煙袋塞進懷里。他看著兒子和兒媳在灶火前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竹匾里那些裹著鹽霜的刺參,忽然覺得這破屋好像沒那么潮濕陰冷了。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依舊沙?。骸懊髟缥胰ズ_厯煨┢秸氖?,曬參的時候壓在上面,免得被風吹跑了?!?

“爹,你還是少動,那個石板等我賣了蟹,我就直接搬回來,等干貨賣了錢,咱請縣城大夫來瞧腿。別留著暗傷?!蓖醮蠛UZ氣堅決的對著王建國說道。

只看著王建國背過身去,肩膀微微聳動,聲音里面竟然帶著一點哭腔:「海里的傷,海里治。我不用治的?!雇醮蠛?匆娝低的税蜒劬?。他知道爸是怕家里浪費錢。

王大海笑著說:“爹我還要和你一起出海捕魚呢,不治怎么行,就這么定了,等著有錢,你的腿先治好。赤腳大夫的草藥還是要堅持用,我們要縣里的大夫看看,別留著傷,我們一起出海賺大錢?!?

王建國沒有回答,杵著拐杖進了屋,而廚房灶膛里的火漸漸旺起來,照亮了竹匾里的刺參,也照亮了破屋里漸漸散去的潮氣。秀蘭靠在他肩上,輕聲說:「大海,你說咱兒子叫『海生』好不好?」

王大海聽著點了點頭,笑了,那笑容里有釋然,也有期待,還有一種失而復得的踏實。他知道,就像盆里的刺參正在鹽霜下褪去水汽,積蓄著變成‘窖藏金’的力量,這個家,也終于在灶火與鹽霜的氣息里,一點點熬出了扎扎實實的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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