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鎮五歲那年,就知道世界是虛偽的。
幼兒園午睡室的墻角,蹲著一個只有他能看見的東西。
它沒有固定形狀,像一團用劣質橡皮泥隨意捏合的暗影,表面流淌著油污般的光澤,幾根細長如竹節蟲的肢體從它軀干里戳出來,末端滴落著粘稠的、散發鐵銹腥味的黑液。那東西沒有眼睛,但鐘鎮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視線”粘在他汗濕的后頸上。
其他孩子睡得香甜,口水浸濕了小枕頭。鐘鎮睜大眼睛,一動不動。
保育員王阿姨粗糙溫暖的手拍著他的背:“快睡呀小鐘,做夢吃糖糖…”她的手穿過那團暗影,毫無知覺。暗影的肢體卻像被驚擾的蛇,猛地蜷縮起來,一滴黑液落在王阿姨的手腕上,瞬間滲入皮膚,留下一個芝麻大的灰點。王阿姨毫無所覺,只是又拍了拍他。
那天下午自由活動,那個叫壯壯的孩子突然毫無征兆地摔倒在積木角,額頭磕在木頭尖角上,血流如注,哭聲響徹教室。
混亂中,鐘鎮看見壯壯額頭滲血的傷口邊緣,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灰點。墻角那團暗影似乎“胖”了一圈,油污的光澤更亮了。
“是它干的。”鐘鎮指著墻角,聲音帶著孩子特有的清脆,在一片哭喊和大人焦急的詢問中異常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空無一物。
“這孩子…嚇糊涂了?”園長皺著眉。
媽媽匆匆趕來,帶著鐘鎮回家。路上,她緊緊攥著他的小手,手心冰涼潮濕:“小鐘,以后…不許亂指東西,更不許胡說,聽見沒有?”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和一種鐘鎮當時無法理解的恐懼。
那不是最后一次。
小學操場沙坑邊,他看見半截腐爛的紫色手臂從沙子里伸出來,指甲是彎曲的青銅鉤,鉤住了一個正在堆城堡的女孩的腳踝。女孩毫無所覺,但第二天就因“急性敗血癥”休學了。
鐘鎮試圖告訴老師沙坑里有“壞手”,換來的是班主任擔憂的眼神和一次“想象力過于豐富”的家訪通知。
初中放學路上,廢棄的報刊亭玻璃窗后,一張慘白的、沒有五官的臉緊貼著玻璃,像一張被水泡脹的皮。
它“看”著每一個路過的學生。鐘鎮僵在原地,無法動彈,直到那張臉慢慢縮回報刊亭深處的陰影里。他告訴同行的同學,同學大笑著拍他的肩膀:“鐘鎮,你恐怖片看多了吧!哪有什么臉?”
世界是虛偽的,是難以捉摸的。那些粘稠的、冰冷的、帶著腐朽鐵銹味的“東西”,像污水一樣從現實的裂縫里滲出來,附著在角落、陰影,甚至某些人身上。
只有他看得見。
他試圖堵住那些裂縫,用尖叫、用手指、用寫在作業本上又被母親驚恐撕掉的涂鴉。但每一次嘗試,都只是換來更深的疏離、擔憂的眼神、壓低的議論——“那孩子,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聽說他爸那邊有精神病史…”
孤獨像冰冷的藤蔓,從童年開始就纏繞著他的骨頭,越勒越緊。
他學會了沉默。
將那些扭曲的影像、刺鼻的鐵銹味、粘稠的惡意視線,死死地壓在喉嚨深處。他把這份“天賦”鎖進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假裝和所有人一樣,只看到陽光、笑臉、課本上的鉛字。他成了人群中最安靜的那個影子,目光習慣性地垂落,避開那些只有他能看到的、世界潰爛的瘡口。
直到高二這年,鐘鎮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深秋的風已經帶上了凜冽的刀子。鐘鎮被堵在教學樓頂層的天臺角落。領頭的是隔壁班的李強,人高馬大,校籃球隊的,臉上總帶著一股混不吝的戾氣。
起因微不足道——鐘鎮收作業時,不小心碰掉了李強桌上一個造型怪異的、布滿銹跡的青銅小擺件。那東西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不像金屬的聲響,鐘鎮甚至看到一絲極其微弱的黑氣從裂縫里飄出,瞬間被李強吸進鼻子里。李強的眼神立刻變得異常暴躁。
“媽的!老子的傳家寶!”李強揪住鐘鎮的衣領,把他往天臺邊緣推搡。幾個跟班嬉笑著圍上來。
寒風灌進他單薄的校服,他后背緊貼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圍欄,退無可退。下方,是螞蟻般渺小的行人和操場。
李強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殘忍和某種非人興奮的獰笑,他湊近鐘鎮,呼出的氣息帶著一股濃烈的鐵銹味,幾乎讓鐘鎮窒息。“窮鬼!賠不起是吧?那就讓你長長記性!”他猛地揚起拳頭,拳風呼嘯,直砸鐘鎮面門!
就在拳頭即將觸及鼻梁的瞬間!
鐘鎮的世界猛地一暗。不是視覺的黑暗,而是某種更本質的東西被抽離了。
時間感被無限拉長、扭曲。
李強揮拳的動作變得極其緩慢,肌肉的顫抖、臉上猙獰的紋路、甚至拳頭破開空氣帶起的微弱氣流,都清晰得令人作嘔。同時,他看到了更多——李強的心臟部位,盤踞著一團濃郁得化不開的、如同石油般粘稠翻滾的黑影!那黑影伸出無數細密的、血管般的觸須,連接著李強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在泵出污濁的黑氣,污染著他全身的血液。
那青銅擺件的裂縫里,還在源源不斷地滲出新的黑氣,匯入其中。
恐懼?不。那一刻,鐘鎮心中涌起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冷,一種被壓抑了十幾年、終于爆發的、對這個世界污穢本質的憎惡和狂暴!
“滾!”一聲嘶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不受控制地從鐘鎮喉嚨深處炸開!不是對著李強,而是對著他心臟里那團蠕動的、散發著鐵銹惡臭的污穢黑影!
隨著這聲怒吼,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從鐘鎮體內最深處、從那些纏繞他多年的冰冷藤蔓中轟然爆發!不是向外沖擊,而是向內——瘋狂的、極致的、坍縮!
“嗡——!!!”
以鐘鎮為中心,方圓數米的空間,空氣瞬間變得如同凝固的、萬噸重的水銀!光線詭異地彎折!天臺粗糙的水泥地面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細小的碎石和灰塵掙脫地心引力,懸浮而起,瘋狂地朝著鐘鎮的位置匯聚、擠壓!
首當其沖的,是李強揮出的拳頭!它那雷霆萬鈞的勢頭,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在距離鐘鎮鼻尖不到一寸的虛空中,硬生生地、極其突兀地凝固了!拳頭表面甚至開始出現細微的、如同瓷器即將碎裂般的龜裂紋路!
李強整個人更是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粘稠無比的琥珀之中!他臉上的獰笑瞬間凍結,化為一種極致的驚愕和無法理解的恐懼!
他龐大的身軀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死死地禁錮在原地,每一個試圖掙扎的動作都變得緩慢、艱難無比!覆蓋全身的肌肉瘋狂地鼓脹、扭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對抗著那無所不在的恐怖壓力。他心臟部位那團濃稠的黑影,在驟然降臨的恐怖重力下發出無聲的尖嘯,劇烈地翻滾、收縮,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擠壓!
呃…嗬…”李強的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眼珠因巨大的壓力和驚恐而暴凸出來,布滿血絲。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懸浮的塵埃在扭曲的光線下緩緩舞動。
鐘鎮劇烈地喘息著,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校服。眼前陣陣發黑,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剛剛用盡全身力氣推倒了一座山。那股爆發的力量來得快,去得更快,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凝固的重力場瞬間瓦解。
“噗通!”李強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龐大的身軀轟然癱軟在地,翻著白眼,口吐白沫,身體間歇性地抽搐著。他心臟部位那團濃稠的黑影已經消失不見,仿佛被剛才那恐怖的壓力徹底碾碎、蒸發。那幾個跟班如同見了鬼,臉色慘白,怪叫一聲,連滾爬爬地沖下天臺。
鐘鎮背靠著冰冷的水泥圍欄,大口喘著粗氣,指尖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他看著癱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李強,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攤開的、依舊稚嫩的手掌。天臺上死寂一片,只有深秋的風在嗚咽。
他看到了世界的“暗”,而剛才,他似乎…消滅了其中一個?以一種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無法控制的方式。
世界并沒有因此變得清晰。反而,更多模糊的、扭曲的、帶著惡意的“視線”,仿佛被剛才的動靜驚擾,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從天空、甚至從腳下的水泥地深處,隱隱約約地投注過來。冰冷,粘稠,如同無數條冰冷的蛇,纏繞上他的脊椎。
“啪嗒,啪嗒。”
清脆的、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打破了天臺的死寂。
鐘鎮猛地抬頭。
天臺入口的陰影里,不知何時站著一個老婦人。
她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式樣古舊的靛藍色布衣,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但一雙眼眸卻異常清澈,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無波地倒映著楚玄和他腳下癱倒的李強,也倒映著楚玄眼中尚未散盡的驚悸和茫然,仿佛也看到了他身后那些無形的、冰冷的“視線”。
她手里拄著一根暗沉沉的、非金非木的手杖,頂端鑲嵌著一枚鴿子蛋大小、渾濁的黃色玉石。玉石內部,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如同星云般的光點在緩慢旋轉。
老婦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鐘鎮。她的目光沒有憐憫,沒有好奇,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
鐘鎮在那目光下,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所有偽裝、暴露在X光下的標本。
十幾年來積壓的孤獨、恐懼、不被理解的痛苦,以及剛剛覺醒力量帶來的茫然和一絲隱秘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暴戾,在這平靜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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