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征服密碼:亞歐強盛的六大要素
- 張良仁
- 11355字
- 2025-06-10 17:32:33
第一節
農業不只是挖土種地
我們都學過陶淵明的詩,他在《歸園田居》中寫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是貴族后代,家底殷實,他不需要像普通的農民一樣為生計發愁,所以在他的詩中,農業勞動帶有濃厚的浪漫色彩。而唐代詩人李紳曾發出“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感嘆,農業仿佛成了束縛農夫的鐐銬,使他們勞碌一生,卻難以獲得溫飽。從另一個角度看,同時代身居高位的白居易作詩曰“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指出大唐的繁榮強盛是建立在農業發達的基礎上的。
可以發現,農業對于社會中不同的個體有著不同的意義,是一項復雜多樣的生產活動。就其定義來看,狹義的農業是指種植業,包括生產糧食作物、經濟作物、飼料作物和綠肥等農作物的生產活動。而廣義的農業則包括種植業、林業、畜牧業、漁業等產業。我們在這里討論的“農業起源”,并非只是為了探究人類的挖土種地行為是如何起源的,而針對的是其廣義的定義。我們要回顧人類社會在工業革命之前發生的一次飛躍性的變化——農業革命,即人類從以狩獵采集為生逐漸轉變為以種植作物與飼養動物為生的過程。
在英語中,文化(culture)的詞源即耕作(cultivation)和農業(agriculture)。在從事農業生產之后,人類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要找一個詞來形容這種變化的話,那便是科幻小說《三體》中提到的“技術爆炸”;農業技術的發明使人類社會的生產力提升了幾個量級,人口數量和社會復雜程度都有了質的飛躍。了解了這個前提之后,我們再到我國史前時代的長江下游,看一看發達的農業經濟可以支撐起多么復雜的社會。
一、神王之國竟由稻米堆起?
2019年7月6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舉行的第43屆世界遺產大會通過決議,將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的“良渚古城遺址”列入了世界遺產名錄,將良渚帶到了全世界人民的視野之中。世界遺產委員會這樣介紹良渚古城,“位于中國東南沿海長江三角洲的良渚古城遺址(約公元前3300—前2300)向人們展示了新石器時代晚期一個以稻作農業為支撐、具有統一信仰的早期區域性國家。該遺址由4個部分組成:瑤山遺址區、谷口高壩區、平原低壩區和城址區。通過大型土質建筑、城市規劃、水利系統及不同墓葬形式所體現的社會等級制度,這些遺址成為早期城市文明的杰出范例。”
這段介紹很好地概括了良渚古城遺址的重要性,不過我們可以更深入一些。良渚古城遺址位于良渚文化分布的核心區域,而整個良渚文化的遺址在中國的東南沿海地區成片分布,每個片區都有一個中心聚落,例如浙江余杭莫角山遺址、江蘇武進寺墩遺址和上海青浦福泉山遺址等。這些遺址或者有大型公共建筑,或者擁有大量精美隨葬物品的墓葬,有著與周邊小型村落截然不同的地位。目前,在環太湖地區已發現的良渚文化時期遺址有600多處,遺址數量之多之密,表明當時人口大幅度增長集聚,形成了大量不同層級的聚落。由這些聚落組成的良渚社會以稻作農業為基礎,發展出了令人嘆為觀止的早期國家。

良渚遺址群分布示意圖
我國考古界對良渚文化的研究開始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之后的40年間做了零散的考古工作,發現了許多精美的玉器。這種中華文明的禮制重器居然大量發現在距離中原如此遙遠的“蠻夷之地”,引起了許多學者的關注。他們認為其文化發展和社會分化已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1986年,考古學家發掘了著名的余杭反山墓地,在那里發現了11座排列有序的大墓。這些墓葬呈現出清晰的等級劃分,反映出較高的社會分化程度。墓葬出土的大量玉器,包括琮、璧、鉞、三叉形器和冠狀器等,構成了一套完整的玉禮器組合。人們在部分玉器上發現了雕刻技術出神入化的神人獸面紋,其線條最細處僅0.1~0.2毫米,這種紋飾由此被認為是良渚人崇拜的“神徽”。

反山墓地出土的玉琮王

良渚玉琮上的神人獸面紋
在發現反山墓地后,良渚文化的考古工作步入了新的階段。此后,考古學家又發現了瑤山和匯觀山等墓地。1987年開始,位于良渚遺址群核心位置的莫角山開始受到關注。數年的發掘工作表明,這里是良渚文化城址所在。在其中心部位發現多處大型宮殿基址,之后又發現了內外兩重城墻。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確認良渚古城遺址的面積達800萬平方米。
從考古材料來看,我們發現,如此輝煌壯闊的神王之國,竟然是建立在一粒粒看似不起眼的稻谷之上的。考古學家在良渚古城發現了巨量被火燒焦的水稻,僅池中寺遺址一處就分布有5 000余平方米的稻米遺存,換算得出的稻米多達40余萬斤。如果不太清楚這個數字代表什么,我們可以做一個簡單的計算,《中國居民膳食指南(2022)》建議每個成年人每天食用200~300克谷物,這樣看來這些稻米可以供約三萬個成年人吃一個月。
良渚古城為什么有這么多存糧?這是因為它的居民廣泛應用了石犁來翻耕稻田,改變了稻田的土壤物理結構,是史前農業發展史上的一次重要技術革命。該時期出現了連續成片的大面積稻田和較為完善的稻田灌溉系統,大大提升了稻作農業規模化的生產水平。據測算,良渚古城的水稻畝均產量高達140余千克。事實上,稻米已經成了古城居民的主要食物。
良渚古城的居民在發展稻作農業的過程中意識到,生存的當務之急便是解決頻發的水患,他們決心傾一國之力修筑一組“超級水壩”。一些善于觀察地形地勢的居民注意到古城以西的山脈丘陵此起彼伏,只要在山體間修建水壩,就能輕松阻擋從山上流下的雨水,形成水庫。于是,他們動員民眾,修建了20余座水壩。這是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水壩系統,整個系統的蓄水量相當于3個杭州西湖。水壩與古城周邊的溪流、湖泊相結合,形成了一套高效的防洪和水運系統;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穩定的水源,為稻田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灌溉用水。
由此,良渚文化社會的水稻種植給小村莊和大都城的居民都提供了充足的糧食。在百姓都能吃飽肚子的情況下,統治者的地位空前穩固,從而可以追求更加宏大的目標,發展出了燦爛的早期玉文化,形成了史前中國一套獨特的信仰體系,并延續到后世。
從良渚文化的文明成就我們可以看出,如果一個史前時代的文明能熟練掌握農業這種生產方式,就相當于走上了發展的快車道,其中的幸運兒更可以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上留下深深的足跡。良渚文化稻作農業的水平極高,但這并不是它的最初形態,要探究我們國家稻作農業的起源問題,還得追溯到萬年前的那片浩瀚澤國。
二、水稻的馴化:“干飯人”的勝利
稻作農業就是以種植水稻為主的農業生產方式,但是為什么這種生產方式直到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才發展成熟呢?這是因為稻作農業的起源與發展需要“天時”“地利”。
何為“天時”?從古氣候研究的結果來看,全世界在距今25 000至18 000年,處在名為“末次盛冰期”的寒冷期,在冰期結束后,氣候并未立即轉暖,而是冷暖不停交替,古人難以招架,只能不停地跋涉,尋找溫暖的庇護所。直到大約距今10 000年,冷氣消退,進入所謂的“全新世大暖期”,全球氣候變得比現在還要溫暖濕潤,并且在一段時間內相當穩定。全球各地區農業起源的進程,包括水稻的馴化,在此之后才得以開始。

兩萬年以來全球地表溫度的變化
何為“地利”?稻作農業的起源地——長江流域——位于北緯30°。世界同緯度的許多地區受副熱帶高壓的影響而形成干燥的沙漠環境,但長江流域因為有亞熱帶季風,反而有著適宜的降水、氣溫和日照條件,加之長江中下游平原的地勢平坦低洼,形成了大片濕地與沼澤。而野生稻的祖先原本依靠其在水中發芽的本事占據了獨特的生態位,全盛時期遍布世界,但十幾萬年前的干冷事件使全球濕地沼澤的分布面積驟減,讓野生稻從此退縮到中國南部與中南半島。
如果遠古先民只靠狩獵采集便可過得十分滋潤,那為什么還要費力去種植水稻呢?考古學是研究古代人類的學問。我們對農業起源的探索,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了了解當時的人的方方面面。我們在這里對稻作農業起源的探討,就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
稻作農業起源的關鍵,在于人類馴化水稻的過程。不過在這之前我們要明確一點:我們所說的“水稻”是指什么?現在我國南方的主食是米飯。現在的稻米當然是已經馴化的品種,往往粒大飽滿,入口清香,吃完后有明顯的飽腹感。但是在數千年前的遺址中挖到的稻谷,考古學家是沒辦法把它煮熟并嘗試口感的。既然這樣行不通,那考古學家是怎么辨別水稻是否經過馴化呢?主要有三種方法:第一種是觀察水稻粒的形狀。野生稻和馴化稻有著不同的長寬比,野生稻的長寬比通常大于3.2,而馴化稻的通常為1.6~3.2。第二種是通過顯微鏡觀察稻谷內部植硅體的形態。植硅體是植物細胞壁、細胞內或細胞間存在的非晶質二氧化硅,它在植物死亡和腐爛之后可以從細胞中脫離出來,保存于土壤及沉積物中。即使過了成千上萬年也可以保持原來的形狀。通過比較古代與現代水稻的植硅體形態,研究者可以判斷古代稻谷是否經過馴化。第三種是觀察稻谷的小穗軸,這個結構的牢固程度決定了稻谷是否容易脫落。野生稻的小穗軸比較脆,成熟的稻谷容易自然脫落,大量落地的種子有利于它自身的繁衍,但是不利于收割。而馴化稻的小穗軸比較堅韌,有助于保存成熟的稻谷,直到被人收割。通過這幾種方法,考古學家就能找到最早的水稻出現在何時何地。
水稻最早是什么時候被馴化的?這是一個極具爭議的問題,原因之一是不同學者采用的辨別馴化稻的標準不同,導致結果有差異。總體來看,古人對水稻的馴化經歷了多個步驟:① 以采集野生水稻為主(公元前13000—前8000);② 嘗試對野生水稻進行馴化(公元前7000);③ 同時利用野生水稻與馴化水稻(公元前7000—前6000);④ 馴化水稻大量種植,廣泛傳播(公元前6000—前3000)。
在了解了水稻馴化的時間線之后,我們看看最早的馴化水稻出現在哪里。二十世紀上半葉,有學者認為,水稻馴化最早發生在喜馬拉雅山麓,包括印度東北部到中國西南部。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我國長江下游地區發掘了河姆渡、草鞋山等出土水稻的遺址,這些遺址的年代大約為公元前5000年,于是有學者提出水稻馴化的起源地為長江下游。二十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在長江中下游公元前6000年之前的仙人洞、玉蟾巖等遺址發現了處于野生稻與馴化稻中間狀態的稻谷,由此該地區成為起源地的重要候選對象。進入二十一世紀,在錢塘江流域的上山、跨湖橋遺址,更是發現公元前8000年左右的稻谷遺存。這樣一來,雖然也有一些學者認為馴化水稻起源于淮河或珠江流域,但多數學者認為水稻的馴化最早發生在長江中下游和錢塘江流域。

上山遺址出土的炭化稻谷
我們鎖定了水稻馴化的時間與空間,但是這到底是怎樣一個過程呢?我們可以嘗試站在當時狩獵采集者的角度來回望,看看他們怎么馴化水稻,這種行為又為他們帶來了什么。
在大約一萬年前的某個秋日,濕地之上一片寂靜。一艘小型獨木舟上坐著一位漁民和他的孩子,漁民來這里捕魚,他讓孩子留意那些成熟的野生稻谷。小舟緩慢行駛,孩子一聲呼喊打破了寂靜,他看到船邊有數叢稻穗。漁民還沒來得及阻止,孩子便急匆匆下船踩到泥地上,用力扯住了稻穗。但只這一下,他便立馬像摸到刺猬一樣收回小手,疼得哇哇大叫,手上已經扎了幾根稻芒。稻穗上的谷子經這一番碰觸,也都撲簌簌地落到泥地里。漁民忙把孩子拽上小舟,這才發現他腿上還趴著幾只螞蟥,心里嘆道:還是不能讓小孩子找稻谷,這差事還是很費力的。于是他自己下船,拿起貝殼做的小刀,動作熟練地把稻谷砍斷,收到腰間的皮囊里。今天晚上回去煮魚羹吃,應該能吃飽,漁民心想。數十年后,當時的孩子已經長大,他來到這片濕地,又看到了大片水稻。回想起父親的教導,他熟練地割走一部分,然后把之前剩的稻谷丟到水里。又過了幾十年,孩子帶著他自己的孩子來到這片濕地,放眼望去,水面上遍布稻子。這時的孩子在小舟上伸手碰觸時,稻芒不再扎人,稻谷也沒有那么容易掉落了。自從有了這些稻子,我們好久都沒餓過肚子了,孩子心想。
上面這個故事有可能是當時長江中下游的先民親身經歷過的,只是這個過程不可能在兩三代人的時間內完成。在馴化水稻這件事上,先民們真正踐行了“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這句話。馴化后的水稻的稻芒消失,谷粒增大且不易脫落,成了當時先民們可以依賴的主食。公元前6000多年的一陣暖風,帶來了“仰韶溫暖期”,中國北方地區馴化的小米借著這陣風扶搖直上,使北方地區加速進入了農耕文明時代;而華南地區變得更加炎熱干燥,秋冬季節常為旱災所困。要是換了其他作物,這時候就該退出歷史舞臺了,但水稻恰巧撞了大運,在雨季它剛好需要在水里發芽,在旱季它又剛好需要在旱地上開花抽穗。后來馴化的水牛也是人類種植水稻的好幫手。有這么多得天獨厚的條件,又遇上愛吃大米飯的勤勞先民,水稻能夠崛起可以說是偶然中的必然。河姆渡遺址出土了厚度超過半米的稻谷堆積,還出土了大量的骨質農具,先民愛米的程度可見一斑。吃飽肚子的長江流域先民開始創造出更加輝煌燦爛的文化。他們修建古城、堆筑水壩、制造白陶、琢磨美玉、敬奉自然與神靈,成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

河姆渡文化農具
水稻并不甘于只填飽南方人的肚子,于是快速向北傳播,在公元前6000至前3000年到達黃河流域,讓北方人也吃上了大米飯;向西南方向傳播,到達中南半島與印度,在那里形成了米粒細長的秈稻,這就是現在印度手抓飯的主要原料;之后它繼續向西,經兩河流域到達北非與歐洲。后來秈稻又從印度傳回中國,成了制作米粉的主要原料;還有一些喜暖的水稻向南傳播至東南亞,促進了亞洲“稻米文化圈”的形成。更重量級的事件大約發生在公元前2200年,此時中國人培育出一種更加耐寒的粳稻。于是這種水稻很快就東傳朝鮮與日本,尤其使日本的社會形態發生了劇變,直接跑步進入了文明階段。下面我們就看看水稻傳入日本以后是怎樣改變日本社會的。
三、水稻東傳與日本的萬年之變
水稻影響著日本的節慶習俗與信仰。奧能登定期舉辦“田神祭”“插秧祭”等活動,為的是祭祀守護水稻的田神;許多地方為88歲的老人慶祝“米壽”,希望老人能獲得像大米一樣的生命力;日本相撲選手登場時用力踏地面的動作,代表的是驅趕害蟲、疾病,或是留住帶來豐收的田之神。可以看出,水稻深刻地影響了日本人的物質與精神世界。毋庸置疑,水稻的傳入是日本文化發展史上的關鍵事件。在水稻傳入之前,這里的人們過著狩獵采集生活,依靠自然的豐厚饋贈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日本舊石器時代出土的動植物很少,所以我們對于這個時期的狩獵采集經濟了解不多。我們了解比較多的是繩紋時代,也就是日本的新石器時代。繩紋時代的標志是陶器的產生,因這些陶器上往往裝飾繩紋而得名。在考古學上,繩紋時代可以分為五個時期,包括草創期、早期、中期、晚期與末期,年代從公元前11000至前900年。這種有陶無農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一萬年。繩紋人以狩獵采集為生。狩獵采集人群仰賴大自然饋贈的動植物食物為生,而地球上許多區域這種食物并不豐富,所以這些區域的狩獵采集人群為了獲得足夠的食物,經常需要遷徙,過的是小群體、高流動、很簡單的生活。日本繩紋人靠著陸地、河流和海洋提供的豐富的食物資源,得以過著定居且有滋有味的生活,有著豐富多樣的儀式活動,還生產精致的繩紋陶器。我們可以通過幾處重要遺址,了解日本繩紋人的生存之道。
在繩紋時代的草創期(公元前11000—前4500),有兩處需要著重介紹的遺址。第一處是福井(Fukui)遺址,位于九州西部。這是一處巖棚遺址,在這里發現了目前所知日本最早的陶片,這些陶器主要用于烹煮和盛裝食物。繩紋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征是豐富的食物遺存。日本火山活動頻繁,火山噴發的火山灰酸性很強,所以大多數古代遺址的食物難以保存下來,但是在一些被水淹沒的遺址,保存下來的食物非常豐富。第二處要介紹的夏島(Natsushima)就是這樣的遺址。這里出土了超過一萬片陶片,大量的石器、骨器和蚌器,以及許多魚骨、鳥骨、哺乳動物骨骼和貝殼,表明當時人們的食物十分多樣而充足。
進入繩紋時代中期(公元前2500—前2000)以后,人口顯著增加。這個時期位于本州中部的茅野尖石(Togariishi)遺址群最具代表性。人們在其中的茅野遺址發現了33座半地穴式建筑,形狀有方有圓,面積為16~25平方米,相當于現代商務酒店一間標準客房的大小。房屋內部有石砌火塘、大型柱洞和小坑;其中的一些小坑或許用來儲藏物品。遺址內發現了磨損嚴重的石磨盤、石臼和石磨棒,可能古代居民用它們加工過許多植物的根莖、堅果和谷物,然后將其和肉煮在一起食用。該遺址群的一處名為井戶尻(Idojiri)的遺址也很重要。除了200多座地穴式房屋,該遺址還發現了豐富的動植物遺存。有趣的是,在這里發現了一種厚而扁平的餅,外表面被燒焦,帶有葉子印記,它們顯然是用磨得很細的野生谷物制成的。這些用葉子包裹的餅可能是煮熟或干燥后再儲存的。之后發掘者在同一地區又發現了許多這種餅,說明繩紋人已經有了豐富的加工野生谷物的經驗。
在繩紋時代末期(公元前1600—前1000),本州北部成為文化發展最發達的地區。龜岡(Kamegaoka)遺址是迄今為止發現的遺存最豐富的繩紋時代遺址之一。發掘者在這里發現了許多大型空心陶塑像,被稱為“土偶”。塑像描繪的是戴著護目鏡的人,穿著帶有裝飾的束腰外衣和樸素的緊身褲,有些塑造出精致的頭飾、項鏈和吊墜,胸部有女性特征。這個形象在一些日本經典動畫作品里出現過。哆啦A夢劇場版《大雄的日本誕生》中反派角色的形象便來自這種土偶。
繩紋人利用各種野生資源為生,因此發展出了“繩紋歷”。根據這個歷法,繩紋人在四個季節從事不同的采集和狩獵活動:在春季采集貝類,在夏季捕魚和狩獵海洋哺乳動物,在秋季采集植物,在冬季狩獵陸生哺乳動物。
日本繩紋時代可能已經出現了自給經濟和定居生活,這種狩獵采集經濟是繁榮富裕的,但繩紋人只能過著“小村寡民”的生活,沒辦法形成更加龐大復雜的社會組織。日本的農業和復雜社會是何時出現的呢?這就要說到之后的彌生時代了。

繩紋陶器(大阪博物館藏)
前面我們提到,稻作農業起源于中國南方,后來經過東海、黃海或朝鮮半島傳播到了日本南端的九州。之后從九州向東北方向的本州和四國傳播,最后到達本州中部。彌生時代與繩紋時代的區別便在于是否誕生了稻作農業;冶金技術也于此時傳入。這兩項關鍵技術使彌生時代出現了高等級聚落和社會分化。這一時期從公元前900年延續至公元250年,相當于我國從西周到漢末三國的這段時間。下面我們介紹三處重要遺址,讓大家了解日本的彌生時代,觀察稻作農業來到以后的變化。
彌生時代早期(公元前九至前四世紀)的代表遺址是板付(Itatsuke),位于九州福岡市。這里是一處農業村落,整個建筑群被內外兩重護城河包圍。緊鄰住宅區的內護城河似乎一直在保護村莊,讓它免受野獸的攻擊。發掘者在這些護城河的填土和一些儲藏坑中發現了燒焦的稻谷;還有些稻谷嵌在陶器底部,印痕顯示其與現代日本種植的粳稻相似。遺址還出土了用于收割谷物的半月形石刀,石刀一端帶有兩個穿孔,可以穿過繩索以便于抓握,從而提高收割谷物的效率。
彌生時代中期(公元前400—公元50)的代表遺址是登呂(Toro),位于靜岡市。這是一處村落,從彌生時代中期到末期一直有人居住。在這里共發現了12座房屋、2座倉庫和大面積的稻田,出土了動植物遺骸及數千件陶器、木材和紡織品等,留下了關于日本早期家庭農耕生活的完整資料。村落位于小丘上,俯瞰著南面的稻田。房屋面積達30~50平方米,地面中央有火塘和長凳;房屋上部結構由柱子和茅草組成。稻田總面積約六萬平方米,其間有網格狀的田埂;田埂由木樁構成,既可以用來控制水流,也是人們在田間勞作的通道。在該遺址還發現了人造水渠,目前不清楚這些水渠是用于灌溉還是排水。村民主要種植水稻,也在地勢較高、干燥的土地上種植旱作作物,在家庭園圃中種植葫蘆和瓜類。其他水果來自野外采集或園圃種植。該地區的多種哺乳動物、魚類和貝類是登呂居民主要的蛋白質來源。遺址內出土了多種工具,包括木制的鋤、耙、犁、鎬、鏟等農業工具和弓、骨魚鉤和石網墜等漁獵工具。研磨工具包括石磨盤、木杵與木臼。遺址內還出土了一艘小型獨木舟,寬約0.5米,長3~4米,可能用于運輸耕種材料和工具。此外,該遺址出土的家庭用具包括竹托盤和籃子,可能用于收獲和準備食物。
彌生時代的另一個重要遺址是九州島佐賀縣的吉野里(Yoshinogari)遺址。該遺址坐落于一座小山崗上。其早期村莊有一層環壕包圍,從中期開始,村莊規模顯著擴大,有內外兩層環壕,發掘者在其中發現了100多座建筑;在外環壕內發現了一座大型封土墓葬,呈橢圓形,長約40米,寬約30米,現高2.5米,原高4~5米。該墓葬建于公元前一世紀,采用來自中國的夯土技術建造。封土下發現了八座甕棺墓,其中最早的一座位于封土中心,甕棺內發現了青銅匕首和人類牙齒。墓主是一名30多歲的成年男性,似乎是此地的首領。另外七座甕棺墓內發現了從朝鮮半島進口的青銅匕首和來自中國的圓柱形玻璃珠。除了土堆墓葬之外,在該遺址還發現了2 000座甕棺墓和380座土坑墓。對墓葬人骨的研究表明,這些墓主不是日本繩紋時代的人群,可能是外來的。
彌生時代的遺址眾多,我們只介紹了其中三處,但管中窺豹也足以看出,隨著稻作農業的傳入與發展,日本彌生時代農民的生活變得逐漸安定,人們開始有多余的糧食可以儲存下來。同時,日本開始與整個東亞的其他國家進行復雜的交流往來,大幅推動了日本社會的發展,最終促成了國家的出現。
四、農業起源理論:人類為何種地?
在對農業起源這一問題進行詳細剖析前,我們可以回顧一本名著——《魯濱孫漂流記》。這是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在十八世紀初出版的一部小說,講述了魯濱孫意外流落到加勒比海的一座小島上,并在那里孤獨生活了28年的傳奇經歷。雖然是小說,但它是根據一位水手的親身經歷創作的。我提及這本書的原因,在于這個故事幾乎復刻了人類農業起源的整個過程。魯濱孫流落荒島后急需找到食物來源。他發現島上有野生的葡萄、酸橙、檸檬和甘蔗等水果和木薯等含淀粉的植物,還有野山羊、海龜和飛禽等動物。最初,他可以輕松地靠采集和打獵度日,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每天需要跋涉更遠的距離獲取食物,精疲力竭。在一些空手而歸的夜晚,魯濱孫只能餓著肚子唉聲嘆氣。一天,他忽然意識到他可以種植糧食、養殖山羊,這樣就能獲得穩定的食物來源。說干就干,他把船上剩下的谷物撒在地上,一個月后地面上冒出了綠色的小麥秧,于是他繼續種植小麥。經過多次試錯,他成了種地好手,能夠區分雨季和旱季,一年可以收獲兩次糧食。同時他在打獵時抓了3只小山羊,把它們馴養起來,幾年后他就有了43只山羊。之后他就再也不缺食物了。
魯濱孫僅靠自己就實現了食物自由,原因在于他擁有關于馴化動植物的知識儲備。現實中的古人沒有這些條件,那農業起源到底是怎么完成的呢?現在我們能夠在這里探討這個問題,得益于從二十世紀初以來,考古學家們提出了大量關于農業起源的理論。
在各種關于農業起源的理論中,我們最關注的是農業為什么會起源?如果再進一步追問,那就是農業為什么會在距今一萬年之后才起源?畢竟我們人類誕生已經超過百萬年,為什么在農業誕生之前的漫長時光里,我們的祖先會“堅定不移”地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流浪生活呢?讓我們從頭開始,了解學者們是怎么看待這些問題的。
1908年,在中亞發掘安諾遺址的龐佩利(Rafael Pumpelly)提出,土庫曼斯坦南部的氣候干旱化迫使古人退縮到水文條件較好的區域,古人在那里發明了灌溉技術,并最終發明了農業。1936年,柴爾德(Vere Gordon Childe)正式提出了“綠洲理論”。他認為,在距今一萬年左右,西亞的氣候干旱,因此人和動物只能生存于河谷和綠洲地帶。在這種情況下,人類開始種植并食用當地的谷物,又用這些谷物的秸稈喂養動物,從而完成了動物的馴化。總的來講,柴爾德認為農業起源的關鍵在于環境惡化給人類生存帶來重大的壓力,為了應對這種壓力,人類便遷居至綠洲地帶,馴化了動植物,農業就此起源。在“綠洲理論”的基礎上,柴爾德還提出了“農業革命”說,描述了農業起源的影響。他認為由于這場革命,人類栽培了農作物,養殖了家畜,食物快速增長,于是出現了村落與城市,產生了文字、手工業、藝術、宗教和集權政府。
到了二十世紀四十至五十年代,羅伯特·布雷德伍德(Robert Braidwood)發掘了伊拉克扎格羅斯山麓距今約9 000年的耶莫(Jarmo)遺址,由此提出了“山麓理論”,從而反駁了柴爾德的“綠洲理論”。他在耶莫遺址發現了大麥、小麥及家養的山羊和狗,遺址的人口規模在150人左右,可以算得上是當時所知世界上最早的農業村落。據此,布雷德伍德認為,在氣候沒有發生明顯變化的情況下,這批山地居民開始栽培以前一直采集的植物并馴化動物。因此,他指出農業起源不是由于環境壓力導致,而是人類文化發展和知識積累的結果,并且這種變化最早發生在“山麓地帶”,而不是柴爾德所說的“綠洲地帶”。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劉易斯·賓福德(Lewis Binford)提出“邊緣區理論”,他的著眼點是人口增長。賓福德發現,在一萬年前,西亞的人口密度非常高。他們居住在自然資源豐富的地區。全球氣溫升高導致海平面上升,淹沒了大量用于居住的土地,迫使一些人遷徙到那些不是很適合居住的邊緣地區。為了滿足食物需求,人們將谷類移出其原本的生長環境,從而形成了對植物的選育和最終的馴化。
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布賴恩·海登(Brian Hayden)提出了與“人口壓力說”相對立的模式——“競爭宴饗模式”,認為農業是在資源豐富地區起源的。“競爭性宴饗”這種行為見于北美印第安人和西太平洋的某些社會中。這些社會經常舉行“夸富宴”,某些社會成員熱衷于通過分享食物來彰顯自己的地位;若其他競爭者沒辦法舉辦相同或是更高水平的宴會,便會名聲掃地。競爭性宴饗的意思不難懂,但為什么海登說它導致了農業的起源呢?這是因為海登認為,競爭性宴饗會發生在資源相對豐富的環境中,生活在這種環境的社會成員不需要為了吃飽飯而共享資源,各個家庭可以儲存充足的食物供自己享用,這就導致了個人或家庭財富的積累。這時,其中一些有野心的人便會通過舉辦宴饗活動來增加自己的聲望,以此獲得更大的權力。這種活動非常“卷”,一些人為了提高宴會菜品的質量,便去尋找或培育口味更棒的動植物,由此便催生了動植物的馴化。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雅克·科萬(Jacques Cauvin)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他指出,在新石器時代經濟因素并沒有成為決定性因素,而人類思維觀念的變化更為重要;由此產生的社會文化變革是農業革命的主要動因,而人類思維觀念的變化主要體現在宗教觀念和象征之上。科萬曾經發掘過土耳其著名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加泰土丘(?atal H?yük),在該遺址發現了許多女性塑像和牛角。她認為它們分別代表女神和男神,是原始的宗教崇拜。科萬指出這種宗教信仰重塑了人們的認知,使人們更加熱衷于控制外在世界,其中就有動植物的馴化和栽培。
除了上面的理論,我們不要忘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論,也就是蘇聯學者尼古拉·瓦維洛夫(Nikolai Vavilov)提出的多個農業起源中心說。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瓦維洛夫在五大洲做了廣泛的考察,訪問了64個國家,收集了各種植物和糧食作物標本,在列寧格勒植物研究所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植物種子中心。他提出,農作物的馴化并非偶然出現在某個地方,而是出現在世界上野生作物豐富的多個區域,也就是說,世界上存在多個農業起源中心。他提出,世界上有8個栽培植物的起源中心,即中國、印度、中亞、西亞、地中海、非洲、中美洲和南美洲。他的學說現在得到了考古學和古基因學研究的證實。當然,他的一些觀點,如水稻起源于印度,現在證明是錯誤的。不過瑕不掩瑜,他的學說到今天仍然大放光芒。很可惜,這樣一個成就卓著的學者后來因為饑餓早早離開了人世。

加泰土丘女神像
回顧了上面這些理論之后,我們現在對農業起源這個問題有了一些寬泛的認識。這些理論關注的是農業起源的時間、地點、動力機制等問題。關于農業起源的時間,我們已知其最早發生在距今約一萬年。一些學者認為,這個過程不是突發的、短期的,而是經過了漫長的發展。關于農業起源的地點,我們如今知道農業不是從某一地發明,然后傳播到其他地方的,世界各地均有獨立馴化的動植物。關于農業起源的動力機制,不同的時間、地點、環境和文化傳統等要素都會對農業起源的過程造成影響,目前尚未出現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法則。好在經過多年的深入研究,我們現在能夠列出下面這樣一張表格。
世界各地馴化的動植物馴化的重要植物

我需要聲明的是,這張表里并沒有列出世界各地馴化的所有動植物,如中亞地區馴化的驢和駱駝、南亞馴化的瘤牛和水牛等。每一種動植物的馴化,都需要一代又一代先民不斷地培育;這些過程充滿戲劇性,值得深挖。接下來我們便要前往西亞,看看在這個如今充滿戰亂的地區,史前人類是如何通過農業徹底改善自身生活狀況的,同時借由豐富的考古材料,了解在農業起源前后,當時人類的各種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