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的喧囂仿佛還留在考場的空氣里。
而池宏推開家門時,迎面而來的是一種沉淀下來的寧靜,混合著淡淡的松節油和舊電器的金屬氣味。
客廳里,父親池奇峰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件蒙塵已久的“老伙計”。
聽見開門聲,他直起身,搓了搓沾著灰塵的手。
“宏宏,回來啦?考試辛苦了!”
池宏的目光瞬間被父親身旁那個熟悉的米黃色機箱吸引過去。
是那臺奔騰III電腦!
它安靜地立在客廳中央那張擦得锃亮的舊茶幾上,電源線規整地盤在一邊,鍵盤和鼠標也被仔細清理過,雖然外殼上歲月留下的劃痕依舊清晰,但整體煥然一新。
“爸……您把它拿出來了?”
池奇峰嘿嘿一笑:
“考完了嘛!解放了!這東西,封了一年,也該見見光了。快,插上電試試,看還能不能點亮!”
池宏依言,蹲下身,找到墻角的插座,熟練地將電源線插頭插進去。
那根線因為長久不用,插頭部分有些發白。
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機箱前面板那個略顯松垮的電源按鈕。
“嗡——滋——”
風扇啟動時特有的、帶著些許摩擦聲的低沉嗡鳴響起,緊接著是硬盤磁頭尋道的輕微“咔噠”聲。
熟悉的藍色Windows 98啟動畫面。
那像素顆粒感十足的藍天白云圖標,在現在的池宏看來粗糙無比,卻帶著穿越時光的親切。
“嘿!一點問題沒有!”池奇峰的聲音高了八度。
池宏坐在父親特意搬來的木頭椅子上,手指放在略顯油膩的鍵盤上,輕輕敲了幾下。
清脆的按鍵聲仿佛激活了肌肉記憶。
他下意識地在開始菜單里尋找著,點開了那個簡陋的BASIC編程環境。
“Basic……好古老的名字。”池宏喃喃道,屏幕上跳出的光標等待著他的命令。
“想想你初中那會兒,就鼓搗這個,還能編出個能打飛機的小游戲,班上同學都跑來看熱鬧,可神氣了!
后來搞的那個什么……外掛?就那個能自動撿金幣的,還偷偷賣了點錢,記得不?可把我跟你媽嚇一跳,生怕你學壞。”
池宏想起那段“技術致富”的青蔥歲月,嘴角也忍不住上揚:“嗯,后來不是把錢都上交,還挨了頓說嘛。”
“那必須的!”池奇峰正色道,隨即語氣又軟了下來。
“不過啊,后來看你上了高中,心思還在電腦上,書也不好好念,那成績看得我跟你媽心里直打鼓。去年這時候,跟你商量封存它,是真怕你……”
他頓了頓,改口道,“不說這個了,考完了,就別想了。”
池宏回憶過去,當年自己要不是聽了父親的勸,高三專心學習了一年,也許還真會考到211去了。
這臺奔騰III電腦,主頻只有800MHz,內存64MB,硬盤20GB,連二十年后的老人手機都不如。
但就是這臺機器,承載了他最初的數字夢想。
池奇峰只是一名普通的國企技術員。
池宏記得很清楚,這臺電腦,8000塊。
這在當時絕對是巨款,幾乎掏空了家里的積蓄。
這些錢,都是父親池奇峰利用下班時間,背著那個綠色帆布工具包,走街串巷,幫鄰居、同事修理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一個焊點一個焊點,一塊電路板一塊電路板地攢出來的。
前世他功成名就,物質上早已無需父親操勞,但父親依然保留著那個工具包,依然喜歡在陽臺或儲藏室里搗鼓那些被淘汰的舊電器。
池宏明白,那不僅僅是為了省錢或者懷舊,那是父親生命的一部分,是他引以為豪的技能,是他與世界連接的一種方式。
就像工程師面對復雜的代碼和精密的電路,那種讓“死物”煥發生機的成就感,是相通的。
“爸,”池宏的目光掃過客廳角落,那里堆著幾個舊紙箱,隱約露出電器的輪廓,“您最近又收活了?”
池奇峰眼睛一亮:“嘿,眼光挺賊!對門老張家那臺老牡丹彩電,雪花大得跟下雪似的,聲音也滋啦亂響,準備賣了廢品。我一看,顯像管尾板那幾個大功率電阻虛焊了,管座可能也潮了,小毛病!要回來練練手。”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拖出一個紙箱,里面赫然是一臺笨重的老式CRT彩色電視機。
“宏宏,來,搭把手!考完了,腦子也歇歇,跟爸一起看看這老家伙還能不能救回來?”
“就當活動活動手指頭!”池奇峰興致勃勃,麻利地打開了他的“百寶箱”——
那個標志性的綠色帆布工具包。
電烙鐵、焊錫絲、松香盒、萬用表、各種型號的螺絲刀和鉗子整齊地碼放著,雖然工具都帶著歲月的痕跡,卻保養得極好。
池宏看著父親認真的側臉,笑著應聲。
于是,億萬工程的技術負責人,和資深老電工一起,開始共同修理起這臺九十年代的舊彩電。
兒子為了陪伴父親,父親為了安慰兒子。
合作無間。
……
2003年還是估分填志愿,學校召集所有高三學生回校。
教室里氣氛復雜。
空氣中彌漫著塵埃落定的茫然和等待審判的焦灼。
好幾個同學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地對著答案,尤其在對到數學卷時,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有人低聲啜泣,有人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完了……數學炸了,后面英語理綜也崩了……”
“復讀吧,沒希望了……”
“這數學卷誰出的?簡直不是人做的!”
而教室的角落,幾個平日里理科拔尖、尤其擅長數學的“偏科生”,臉上卻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慶幸。
他們低聲交談著,聲音里透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激動:
“多虧了最后那道大題我啃下來一半,估計能拉不少人!”
“選擇題我蒙對了好幾個!運氣!”
“這次數學真是救命了!平時文科不行,全靠數學拉分了!”
人與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在這間教室里,被同一張數學試卷割裂得如此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