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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烈焰

  • 渡我十年夢
  • 鹿田聆
  • 4276字
  • 2025-07-04 22:18:31

阿黛捂住了嘴。

她的身體,像風中抖動的草葉,細密地顫栗著。

夜風本該呼嘯,可此刻,洞外的風聲卻被一種更深沉的咆哮吞沒。

山洞深處的黑暗,并非僅僅是光線的缺失,它被一種更粘稠、更具侵略性的物質侵占。

不是暗,那是空氣被活生生剝離后的虛無。

濃煙像一頭蟄伏在洞口的兇獸,帶著松脂燃燒的刺鼻辛辣,又混雜著某種皮肉被燎烤的焦糊氣味,張牙舞爪地撲了進來。

它如同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阿黛的咽喉。

她的眼睛被熏得淚水橫流,每一次眨眼,都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眼球深處。

肺葉灼痛,每一次吸氣,都成了加諸其身的酷刑。

洞口外的狄人冷靜到令人發指。

常年和蘇家軍作戰,他們已經不再是原始的莽夫。

他們只需要將阿黛熏死,燒死,然后取出信保就能完成任務。

不需要冒險進入山洞。

他們選擇了火。

這片土地上最古老,也最殘忍的方式。

這世上,沒什么比看著獵物在絕望中掙扎更叫人快活的事了。

阿黛蜷縮在洞穴最深處的巖壁下,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石塊。

她想從那一點點可憐的涼意中,汲取一絲清醒。

人活在世上,有時候,一點點涼意,一絲絲清醒,便能支撐著熬過漫漫長夜。

可那點涼意,很快就被洞口涌入的熱浪吞噬。

巖壁在升溫,空氣在升溫,連她體內的血液,似乎也在升溫,沸騰著,叫囂著。

這是絕境。

一個沒有任何生路,被火焰封死的囚籠。

人說,窮途末路,可又哪里有真正的末路?

不過是,生路被堵死,退路被斬斷罷了。

她想到了小姐。

想到了小姐在白馬寺禪房內,將那個輕飄飄的包裹交到她手上時,那雙清澈眼眸里,燃起的最后一點星火。

那點星火,是她一路向北,穿越千里風雪的唯一光亮。

是她在這片貧瘠而苦寒的土地上,支撐著活下來的唯一理由。

可現在,這光亮,即將被眼前的烈焰,徹底吞沒。

失敗了。

這個念頭比火焰更灼人,比濃煙更窒息。

它像一根淬了毒的藤蔓,從她心底最深處滋長出來,瘋狂地纏繞,收緊,將她的心臟勒得鮮血淋漓。

她可以死。

在北疆這片土地上,死亡從來不是什么稀奇事。

風雪里,刀劍下,饑餓中,她見過太多人悄無聲息地倒下,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最終與這片貧瘠的土地融為一體。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這是北疆老輩兒人常說的話。

可她不能讓小姐的希望,跟著她一起死在這里。

“咳……咳咳……”

她再也抑制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每一次聲響,都牽扯著肺部,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那聲音,在洞穴里回蕩,顯得格外突兀,也暴露了她的位置。

洞外的狂笑聲,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他們知道她還活著,那聲音里,充滿了貓捉老鼠的戲謔與殘忍。

他們享受著獵物在死亡邊緣,徒勞的掙扎。

阿黛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眼前的景象,在搖晃,在扭曲,濃煙與黑暗,交織成一幅光怪陸離的畫卷。

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個同樣被大火吞噬的夜晚。

她的家,她的父母,都在那場火里,化為了灰燼。

只剩下她和妹妹,抱著兩桿冰冷的長槍,在廢墟里,哭得撕心裂肺。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人說,宿命難逃,或許便是如此。

她終究還是沒能逃脫被火焰吞噬的宿命。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懷中摸出了那個包裹。

布料已經被汗水浸透,又被高溫烘烤得有些發燙。

可那熟悉的觸感,卻像一股清泉,讓她混亂的腦海,恢復了片刻的清明。

這是小姐的東西。

是她用生命,也要守護的東西。

她不能就這么死了。

阿黛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劇痛與血腥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她強迫自己,睜開被淚水與濃煙模糊的雙眼。

洞口的火光,更盛了。

有滾燙的火星,被風卷著濺射進來,落在她身前的地面上,發出滋滋的聲響,留下一個個焦黑的印記。

空氣已經稀薄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燒紅的炭火。她的大腦,因為缺氧,開始出現一陣陣的轟鳴。

整個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火焰的咆哮,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不行……

不能死在這里……

她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可她的雙腿,早已因為缺氧而酸軟無力,根本不聽使喚。

她只能像一條瀕死的魚,在地上,徒勞地蠕動著。

每一次挪動,都耗盡了她僅存的力氣。

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劃過,留下了幾道淺淺的白痕,很快,指縫里便滲出了血。

她朝著洞口,一點一點地爬過去。

不是為了逃生。

逃生已是奢望。

而是為了,離那唯一的出口,更近一點。

或許,在外面的空氣里,她還能再多喘一口氣。

或許,她能等到一個奇跡。

哪怕那個奇跡,是讓她在臨死前,看到北疆的星空,而不是被這濃煙與黑暗,徹底吞噬。

人活一口氣,爭一個念頭,到最后,不過是求一個好死,一個好念想。

她的手,觸碰到了一塊滾燙的石塊。那是被火焰炙烤過的,足以將皮肉燙熟的溫度。

“嘶……”

她倒抽一口涼氣,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可她沒有收回手。她只是死死地攥著那個包裹,將它護在胸前,用自己的身體,為它隔絕那致命的高溫。

熱浪撲面而來,卷走了她臉上最后一絲血色。她的頭發,開始卷曲,發出焦糊的氣味。她的皮膚,傳來陣陣灼痛。她知道,自己快要到極限了。

那雙曾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眸,此刻已經渙散,失去了焦距。她趴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身體像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隨時都會崩斷。

完了。

這是她腦海里,最后兩個字。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意識,如同退潮的海水,一點點,從她的身體里抽離。

就在她即將墜入無邊黑暗的那一刻。

一聲凄厲的馬鳴,如同驚雷,炸響在她的耳畔。

那聲音不是洞外狄人的叫囂。

它來自更遠的地方,帶著一種她無比熟悉的,屬于浪淘沙的,不屈與悲憤。那不是一匹馬,那是北疆的魂魄在嘶鳴。

緊接著。

一陣細微的,卻又無比清晰的震動,從大地深處傳來。

一下,兩下……

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強烈。

如同萬馬奔騰,如同山崩地裂。

那震動,像一只溫柔而有力的手,將阿黛即將沉入深淵的意識,猛地拽了回來。

她的眼睫,艱難地顫動了一下,掀開一道縫隙。世界依舊是模糊的,火光與濃煙,交織成一片混沌的血色。

可在那片血色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點不同的東西。

那是一封信。

不知何時,她竟在無意識中,撕開了那個包裹,將里面的東西,緊緊攥在了手里。

信紙的邊緣,已被高溫炙烤得微微卷曲,泛著焦黃。

上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清秀而又帶著一絲病弱的字跡。

是小姐的字。

阿黛的眼眶,瞬間濕潤。

她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將那封信,湊到眼前。

每一個字,都在搖曳的火光中,跳動著,模糊著。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得極慢,極認真。

仿佛要將這每一個字,都刻進自己的骨血里。

“阿黛,見字如面。

若你見此信,我或已不在人世。不必為我復仇,不必為北疆再流一滴血。天下事,非你我之力可回天。嚴家也好,皇權也罷,都不過是過眼云煙。這世道浮沉,人如螻蟻,唯有活下去,才是真。

我這一生,未嘗過半分真正的安寧與幸福。你若還念著我,便替我活下去。

去尋無葉大師。從此,你便不是北疆的阿黛,只是無葉的阿黛。

帶著我的那一份,去看日出,去聽風吟,去過最尋常的日子。

那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勿念。”

信很短。

短到阿黛只看了幾眼,便已到了盡頭。

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心上。

那不是什么扭轉乾坤的錦囊妙計,不是什么力挽狂瀾的軍事輿圖。

那只是……一個姐姐,對妹妹,最溫柔,也最殘忍的囑托。

她不要她復仇。

她不要她背負著國仇家恨,活在痛苦與殺戮之中。

她只要她活下去。

活得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會哭會笑的,能感受到陽光溫度的人。

這世上最難的,莫過于此。

“小姐……”

阿黛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

一滴滾燙的淚,從她眼角滑落,滴落在焦黃的信紙上,洇開一小片水漬。

淚水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

就像她這十幾年,在刀口上舔血,在陰影里求生的日子。

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不甘,在看到這封信的這一刻,都變得無足輕重。

原來小姐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她心里的恨,知道她放不下的執念。

她也知道,這世間,有些事,終究是不可為。

她為阿黛,換來了一條全新的,通往光明的路。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慟,如同山洪海嘯,瞬間將阿黛淹沒。

悲慟比身上的灼痛更劇烈,比心底的絕望更深沉。

她想哭,卻哭不出聲音。

她想喊,卻發不出任何音節。

她只能死死地攥著那封信,任由那蝕骨的悲傷,將她撕扯得四分五裂。

包裹里,除了信還有一張輿圖。

輿圖上,朱筆圈出的每一個位置,都清晰地標注著兵力部署,糧草中轉,以及……奇兵突襲的路線。

小姐終究還是放不下北疆。

放不下蘇家。

放不下在風雪中掙扎求生的,無辜百姓。

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張薄薄的紙上。

而她自己,卻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斬斷了阿黛所有的后路。

阿黛笑了。

淚水混合著血水,從她臉上滑落,在她布滿煙灰的臉頰上,沖刷出兩道猙獰的溝壑。

她明白了。

小姐要她活。

她就必須活下去。

帶著小姐的囑托,帶著這張關系著北疆三十萬人生死的輿圖,活下去。

這是她新的道理,是她此生,再也無法推卸的責任。

就在此時。

那從大地深處傳來的震動,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劇烈。

一陣高亢而嘹亮的號角聲,撕裂了夜空,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如同一把利劍,直插入云霄。

那是北疆鐵騎的沖鋒號!

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永遠不會忘記的聲音!

洞外的狂笑聲,瞬間變成了驚恐的尖叫與混亂的嘶吼。

緊接著,是兵器碰撞的清脆聲響,是血肉被撕裂的沉悶聲音,是戰馬的悲鳴與人的慘叫。

一場突如其來的,慘烈而又迅猛的廝殺,就在洞外,驟然爆發。

北疆的漢子,從來都是如此,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有最直接,最有效的殺戮。

阿黛的瞳孔,猛地收縮。

她掙扎著,抬起頭,望向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紅的洞口。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著火光,沖了進來。

他身上穿著北疆軍特有的黑色鐵甲,甲胄上沾滿了暗紅色的血跡,在火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他的臉上,同樣被煙灰熏得漆黑,看不清容貌。

可那雙眼睛,在火光與濃煙之中,卻亮得驚人。

像兩顆在黑夜中,熊熊燃燒的星辰。

那雙眼睛里,帶著焦急,帶著擔憂,更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

他沖到阿黛身邊,一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動作粗暴,卻又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溫柔。

“阿黛!”

他的聲音沙啞,卻又無比熟悉。

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阿黛記憶深處,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那張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臉。

她曾以為,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了。

“李……東樾?”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幾乎要被風吹散。

男人沒有回答她。

他只是將她打橫抱起,轉身,大步流星地,向著洞外沖去。

風從洞口灌了進來。

卷著火星,也卷著新鮮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

阿黛貪婪地呼吸著,那冰冷的空氣,涌入她灼痛的肺部,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她混沌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

她看到了。

洞外,早已是一片人間煉獄。

數十名身著黑甲的北疆鐵騎,如同虎入羊群,正對那些狄人,進行著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而那個抱著她的男人,像一座山,為她擋住了所有的血腥與殺戮。

他的懷抱堅實而又溫暖。

像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的那樣。

阿黛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釋然的笑意。

她知道。

她活下來了。

北疆,也一定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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