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夜市,燈火如龍,滾過長街,似一條銀河砸碎在了凡間。
裴知寒帶著蘇枕雪,逆著人潮,像兩尾逆流而上的魚,身影一折,便沒入了一條陋巷。
巷子盡頭,有家食肆,門臉小得可憐。
一塊老木招牌,風吹雨打得快要散架,朱漆寫的“百味居”三字。
斑駁得像老人的臉。
可這鋪子里,卻坐滿了人,喧囂得像是要把屋頂掀翻。
桌椅是粗木,碗筷是劣瓷,卻盛滿了人間煙火。
那股子濃郁的醬肉香,混著炊煙,劈頭蓋臉地砸過來,不講道理,卻讓人心安。
蘇枕雪跟著他,眼神好奇,如同初次踏足這般市井之地。
她生于北疆鐵馬冰河,長于國公府高門朱墻,這般活色生香的市井,是她疆域之外的疆域。
掌柜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婦,腰間系著條洗得發白的圍裙,正一巴掌拍在某個想賴賬的酒鬼后腦勺上。
“兔崽子,還想在老娘這兒白吃白喝?”
她一抬頭,瞧見了裴知寒,那雙渾濁的老眼驟然一亮,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喲,小東吶!今兒個是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可是稀客!”
她嗓門洪亮,熱情得能把人融化。
裴知寒只是微微頷首,那張在紫宸殿中冷硬如鐵的臉,在這里,竟柔和了幾分。
他沒說話,只抬了抬下巴,指向角落里被一扇松鶴屏風擋住的雅座。
老婦人頓時心領神會,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梅香!貴客臨門,把你那爐子上溫著的陳年女兒紅再燙一下!”
蘇枕雪看著他。
他對此地熟稔得,仿佛這里才是他的東宮,是他避世而居的洞天。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像是無意間,一腳踏進了他用層層冰冷偽裝起來的,一處不為人知的柔軟角落。
這天下,怕是無人知曉,當朝太子,會是這陋巷食肆的常客。
屏風之后,別有洞天。
桌上早已擺好幾碟小菜。
一碟醬肉,色澤深紅,油光發亮,香氣霸道。
一碗老鴨湯,清澈見底,幾片鴨肉,幾點蔥花,暖意融融。
還有一盤魚,烙得兩面金黃,熱氣騰騰。
香氣撲鼻而來,勾得人食指大動。
“嘗嘗。”
裴知寒拿起一雙干凈筷子,遞給她。
他的動作很自然,自然得仿佛他們已在這間小屋里,對坐了千百回。
蘇枕雪夾了一塊鹵肉。
入口即化,肥而不膩,那股子陳年醬香,像是能鉆進骨頭縫里。
裴知寒親手為她盛了一碗老鴨湯:“你雖不喜歡暖的,可這碗湯務必要試試。”
她喝了一口湯。
湯汁滾燙,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長安夜里的寒意,也仿佛驅散了她體內積郁的寒毒。
“味道……很好。”
她抬眼看他,燭火昏黃,映著他眼底深處的疲憊,那疲憊如山,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
他卻笑了。
那笑容帶著幾分霽月風清。
與紫宸殿中那個肅殺果決,視人命如草芥的儲君,判若兩人。
“你喜歡就好。”
他輕聲說,聲音里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愉悅。
“這家店,是我很小的時候,姐姐帶我來的。”
他頓了頓,提起那把粗瓷酒壺,為她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漾開一圈圈漣漪。
“那時候,這里的煙火氣很暖的。”
他將酒碗推到她面前。
“不像現在。”
他沒說現在怎樣。
卻仿佛,已經說盡了所有。
蘇枕雪接過酒盞,沒有飲。
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如今的長安,人間煙火,早就涼了。
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闖入她夢里時,眼底那份比北疆風雪更冷的寂寥。
原來,他比她,更早地看盡了這座皇城的蒼涼。
“殿下心中,可還有一方凈土?”
她輕聲問,像是隨口,又像是試探。
裴知寒持箸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頓。
他抬頭,那雙深邃的眼眸,與她對上。
眼中一片寂靜,像深海一般,毫無波瀾。
他沒有回答。
只是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喉結滾動,烈酒入喉,像是一條火線,燒得他蒼白的臉,泛起一抹病態的潮紅。
“世上本無凈土。”
他嗓音微沉,帶著看透世事的滄桑。
“所謂凈土,不過是心中放不下的執念罷了。”
蘇枕雪沒有再問。
他的執念,是這萬里江山,是那黎民百姓。
亦或是,是他心中那一點尚未被這污濁世道染黑的,清白與公道。
這執念,便是他的凈土。
她端起酒碗,同樣一飲而盡。
酒醇厚,入喉辛辣,卻在胃里燒成一團暖意。
“那便以這酒為誓。”
她放下酒盞,聲音清越,如同山泉擊石。
“愿殿下執念,終能成真。”
裴知寒靜靜地看著她。
沒有說話,卻笑了。
這世道爛透了,可總有那么一兩個人,讓你覺得,還不算太壞。
他們吃得很慢。
也聊得很慢。
從長安城的風土人情,到北疆的萬里風雪,從宮廷秘辛,到市井百態。
她講著北疆的豪邁與悲壯。
他述說著長安的繁華與權謀。
言語間,沒有刻意的奉承,亦沒有生分的疏離。
他們仿佛認識了很久,也錯過了很久,如今終于找到了一處能夠卸下偽裝的港灣。
夜深。
食肆漸漸冷清下來。
外面街道上的喧囂聲,也漸漸消散,只剩下偶爾幾聲犬吠,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時候不早了。”
裴知寒放下筷子。
他望向蘇枕雪的目光,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溫柔。
“帶你去個地方。”
夜風清冷。
她打了個寒顫。
體內的寒毒,似乎又在蠢蠢欲動,隱隱的刺痛,從骨縫間傳來。
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這一次,蘇枕雪并沒有推開,而是揚起頭:“寒毒發作的時候,最好是冷著。”
裴知寒將酒壺遞給了她:“為什么?”
蘇枕雪面色如雪,喝了幾口烈酒:“暖意會讓人疲憊,也會讓人麻木。麻木的時候,自然會讓毒更猖獗。”
裴知寒仰起頭,露出了一絲本不該屬于他的倔強:“孤的大氅其實漏風。”
蘇枕雪噗嗤一笑:“我總算找到了殿下哪里不擅長。”
裴知寒不說話,往前面走。
心里滿是懊悔,恨不得給自己來幾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