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西,一處不起眼的宅院,落葉積了三寸厚,無人清掃,唯有風卷著枯葉,在院中打著旋兒。
暗室里,一盞油燈的火苗,被窗縫擠進來的風吹得忽明忽滅。
一個黑影跪在地上,聲音壓得極低,像地溝里的老鼠,帶著一股子陰冷潮濕的腐朽氣。
“回稟大人,都查清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顯然對眼前這位大人,畏懼到了骨子里:“白馬寺那個叫無葉的武僧,確實是當年護國大將軍李愷的遺孤。”
“當年李家滿門抄斬,這小子被了塵那老禿驢藏在寺里,竟是躲過了滅頂之災,命硬得很,也,也著實可憐。”他添了一句,又飛快地收斂了那絲多余的憐憫。
“他與靖安郡主身邊那個叫阿黛的丫頭,來往甚密。此次白馬寺之事,此人出力最多,幾乎是將自己擺在了明面上。”
端坐于陰影中的人,沒有說話。
他只是用一根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那聲音不緊不慢,一步步,踩在人的心尖上。
黑影的頭,垂得更低了,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甚至能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的酸澀汗味。
“大人,要不要,小的們……”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動作干脆利落,仿佛那不是一條人命。
“不必。”
陰影中的聲音,終于響起,冷得像冰。
“李愷的兒子,是當年陛下欽定的叛黨之后。他活著,本身就是一柄刀。”
“這把刀,不用我們去遞。”
那聲音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嘲弄與算計。
“有人會比我們更想讓他死。”
“盯緊了,看他要去哪兒,見了誰。”
“看他這把刀,最后,會扎進誰的心窩子里。”
“是。”
黑影領命,如一道青煙,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暗室,重新歸于死寂。
只有那豆燈火,還在茍延殘喘。
……
白馬寺的后山,風比山下更烈。
刮在人臉上,像刀子。
雪花夾雜著冰渣,如同碎玉。
無葉站在那棵落光了葉子的老菩提樹下,他已經站了整整一個下午。
凜冽的寒風,吹拂著他單薄的僧袍,獵獵作響。
他能感覺到有眼睛在盯著他。
從他扶著阿黛,將她送走的那一刻起,那道目光,就如附骨之疽,無聲無息地跟隨著他。
那不是尋常的窺探。
那目光里,帶著一種冰冷的,評估貨品般的審視,以及毫不掩飾的殺意。
他是一名武者,是在尸山血海中活下來的將門之后。
他的五感,比常人敏銳百倍。
他能聽見百步之外,雪地里一只冬眠的野兔心跳的聲音。
更能感覺到,藏在山林暗處,那份刻意壓抑的,卻依舊泄露出了一絲的血腥氣。
來了。
沖著他。
他的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
禪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蘇枕雪從里面走了出來,她身后,是抱著一個小小包袱,雙眼紅腫,卻依舊強撐著站得筆直的阿黛。
阿黛的目光,沒有看他,只是低垂著,看著自己鞋尖上那朵早已被淚水浸濕的,素雅的繡花。
無葉的心,猛地一緊。
那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酸澀的,鈍痛的感覺。
像是有人用一把生了銹的鈍刀,在他那顆早已被佛經浸泡得古井無波的心上,來回地慢慢地切割。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他若不走,這把火,遲早會燒了這座白馬寺,燒了那個給了他第二次性命的師父,更會燒了眼前這個,讓他動了凡心的姑娘。
他轉身,朝著了塵的禪院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灼燒著他的腳心。
了塵的禪院,依舊安靜,仿佛這長安再怎么鬧騰,都不會鬧到他這里。
老和尚就坐在那棵銀杏樹下,手里捻著那串油光锃亮的佛珠,雙目微闔,像一尊早已入定的佛。
他面前的石桌上,擺著一套嶄新的,青灰色的布衣,還有一雙耐磨的千層底布鞋。
旁邊是一個小小的,裝滿了干糧的包裹,以及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
無葉走到他面前,雙膝一軟,重重跪下。
沒有言語,只是深深地,叩了三個頭。
每一個頭,都磕得極重,極實,額頭與冰冷的青石板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像是要將這十幾年的恩情,盡數刻入石中。
“師父。”
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帶著哽咽:“弟子不孝,要走了。”
了塵緩緩睜開了那雙總是瞇著的眼睛,沒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片清明澄澈的,如秋日長空般的了然。
他似乎早已看透了無葉的來去。
“去吧。”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像一陣風。
“山下的風,比山上的烈。”
“你這身僧袍,擋不住。”
無葉抬起頭,眼中是揮之不去的迷惘與掙扎。
他在這佛門凈地修行十余載,如今一朝下山,卻不知前路何方。
“弟子不知,該去往何處。”
“此去,是佛是魔,弟子……看不清。”
“癡兒。”
了塵笑了,那笑容里,是看透世情的慈悲與智慧。
還有憐惜。
“佛魔,皆在人心,不在去處。世人皆言放下,卻不知,拿起才是大勇。”
“你下山,不是為了殺戮,也不是為了復仇。”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手,指了指無葉的心口。
“你是為了,還債。”
“還你欠了十幾年的,生身父母的債。”
“還這白馬寺,收留你十幾年的,香火之債。”
“更是為了,還你心頭那一點,始終放不下的,紅塵之債。”
了塵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親自將他扶起。
那雙蒼老的手,干燥,溫暖,帶著一股奇異的力量。
“無葉,你記住。”
“你不是李愷的兒子。”
“你是你自己。”
他將那套青灰色的布衣,遞到無葉的手中。
“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
“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去吧。”
“去做你該做的事。”
“這白馬寺的門,永遠為你開著。”
“只是下一次回來,老僧希望,你帶來的是酒,而不是刀。”
無葉接過那身衣物,入手處,是粗糙的布料,卻帶著一股陽光的味道,溫暖,踏實。
他看著眼前的師父,看著他那雙寫滿了慈悲與了然的眼,心中最后一點猶豫,徹底散去。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只是再一次,深深地,彎下了腰。
這一次,不是弟子拜別師父。
而是一個凡人,對這十幾年庇護之恩的,最沉重的感謝。
他轉身,走進一旁的偏房。
再出來時,已然換下了那身穿了十幾年的僧袍。
青衣布鞋,長身玉立,眉目間的青澀早已褪盡,只剩下屬于一個年輕男子的,英挺與堅毅。
那股子佛門的清凈氣,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凝如鐵的肅殺之氣。
他不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和尚。
他走到院門口,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銀杏樹下,老和尚已經重新坐下,捻著佛珠,闔著眼,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那捻動佛珠的速度,似乎,比往常快了那么一絲,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焦灼。
無葉深吸一口氣,毅然轉身,大步流星走出這座禪院。
走出了白馬寺。
山門在他身后,緩緩關閉,隔絕了兩個世界。
一個是晨鐘暮鼓的青燈古佛。
一個是血雨腥風的萬里紅塵。
他站在山門前,抬頭望向山下那座被風雪籠罩的,死寂的長安城。
他的目光,沒有絲毫迷惘。
徑直,落在了城東,那片巍峨的府邸之上。
靖國公府。
他要去見她。
在他踏上那條不知歸途的路前。
他必須再見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