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遍,晨光熹微。
東宮書房內,裴知寒猛然睜眼,宿夜的疲憊混雜著夢中殘余的激蕩,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培松釀……
雖然滿身的疲憊,但好歹算是睡著了。
他撐著額頭坐起身,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琴案。
這一眼,卻讓他如遭雷擊。
那張他日日彈奏的古琴,七弦斷了三根,琴面上一道清晰的裂痕,仿佛被什么重物猛然踩踏過。
裴知寒瞳孔驟縮。
再轉頭,視線定格在書房角落的漆木柱上。
三枚細如牛毛的銀針,入木寸許,針尾在晨光下泛著幽冷的寒芒。
“方平!”
一聲低喝,門外候著的方平幾乎是腳不沾地地飄了進來:“主子爺,奴婢在。”
裴知寒指著那琴,又指著那柱子,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驚疑:“這是怎么回事?”
方平也是一愣,上前細看,倒吸一口涼氣:“這……這琴弦怎會無故斷裂?還有這針……主子爺,昨夜可有刺客?”
裴知寒擺了擺手,眉頭緊鎖。
刺客?
若真有刺客能在他重重護衛的東宮來去自如,還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毀琴留針,那他這個太子,也當到頭了。
他腦海中倏然閃過夢里那個紅衣持槍的女子,眉眼鋒利,身形卻瘦削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是她?
可夢中之事,怎會應驗到現實?
“去查。”裴知寒聲音沉冷,“這銀針的來歷,還有,昨夜宮中是否有異動。”
他頓了頓,補充道:“尤其是……查查京中,是否有擅長使長槍的紅衣女子。”
方平心中雖有萬般疑惑,卻不敢多問,躬身應是:“奴婢遵旨。”
待方平退下,裴知寒走到那漆木柱前,伸出兩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枚銀針。
入手冰涼,做工精巧,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煞氣。
“孤倒要看看,”他對著那枚銀針,眼神幽深:“你是何方神圣,敢擾孤的清夢……”
這天下,竟還有孤不知道的手段?
夢耶?真耶?
頭疼。
……
靖國公府。
蘇枕雪是被一陣清脆的鳥鳴喚醒的。
她伸了個懶腰,只覺得渾身舒泰,昨夜因寒癥發作而郁結在胸口的濁氣,消散得一干二凈。
這倒是奇了。
往常寒癥發作后,她總要虛弱個三五日,今日卻精神奕奕。
她坐起身,習慣性地摸向枕邊,來一口宿醉之后的酒,可指尖觸到的,卻不是冰冷的壺身,而是一片柔軟微涼的……
蘇枕雪疑惑地拿起,攤在掌心。
那是一瓣花瓣,殷紅似血,形狀奇特,非她所識。
更奇的是,這花瓣明明離了枝頭,卻依舊鮮艷欲滴,散發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異香。
“阿黛!”蘇枕雪揚聲道。
聞聲小跑進來的是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婢女,她赤著足,年紀不過十六七歲,水汪汪的眼睛里含著擔憂和喜色,她像一匹健壯的小馬駒,帶著北疆姑娘獨有的英姿颯爽,撲到了蘇枕雪的床榻旁:“郡主,您醒啦!今兒個氣色可真好!”
蘇枕雪嫣然一笑,每次看到這個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丫頭,她總是能發自肺腑地愉悅。
一只手撫摸著她的青絲,將花瓣遞到她面前:“這花,你可見過?府里何時添了這種花?”
阿黛湊近了,鼻子嗅了嗅,搖搖頭,像個撥浪鼓:“阿黛沒見過,這花瓣聞著香,卻又說不上來是什么香,怪得很。府里頭,海棠謝了,梅花也快落盡了,沒有這種顏色的花呀。”
蘇枕雪微蹙。
她昨夜醉得厲害,莫不是哪個下人頑皮,從外面摘了什么野花放在她枕邊?
可這花瓣的質感,絕非凡品。
她又想起了那個光怪陸離的夢,那個坐在紗帳后彈琴的男子,倨傲又聒噪,還有那碎了一地的酒壇。
難不成這花瓣……
是從夢里掉出來的?
蘇枕雪自嘲一笑,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信這些神神鬼鬼的。
“罷了,許是風吹來的。”她雖然隨口這么說,但還是將花瓣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將其包了起來,打算今日祈福時,問問那位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事的白馬寺老主持。
“郡主,今日是十六,可要去白馬寺上香?”自幼跟在蘇枕雪身邊的阿黛,在無人時就是她的妹妹,此時坐在床榻上,蕩著小腳,興高采烈地問著。
蘇枕雪頷首,忍不住輕笑:“當然要去。你要跟著我為父親和北疆的將士們祈福,祈福之后才能去后院看小和尚。”
阿黛的臉像是開了水的銅壺,小馬駒的腦袋直接鉆在了被子里:“啊!不許說!”
人生如寄,一場大夢。
白馬寺香火鼎盛,即便不是初一十五,也游人如織。
蘇枕雪戴著帷帽,與阿黛一道,避開人群,往后院禪房行去。
途經一處新辟的花圃,見幾個小沙彌正合力栽種一株半人高的銀杏樹。
那銀杏樹尚顯稚嫩,枝葉稀疏,在長安這深秋初冬時節,顯得有些伶仃。
“咦?”
阿黛就像春日里的燕子,蹦蹦跳跳到了銀杏旁,比畫著自己的腦袋和樹梢,歪著頭對蘇枕雪招手:“這樹瞧著還沒奴婢高呢。”
蘇枕雪駐足,看著那株在微風中輕顫的銀杏,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
北疆苦寒,少見這般秀氣的樹木。
她輕聲道:“新栽的樹,總要經歷風雨,才能扎根生長,枝繁葉茂。”
就像她自己,離了北疆的沃土,在這繁華卻也冰冷的長安,不知能否真正扎下根來。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早已備好的平安符,走到銀杏樹旁,尋了一根還算結實的枝丫,將紅色的祈福牌鄭重掛上。
“愿我爹爹,北疆萬千將士,此戰凱旋。”她輕聲默念。
頓了頓,她又取出一枚,上面空無一字。
她想了想,低聲道:“愿這天下,少些孤魂,多些炊煙。愿我蘇枕雪……能痛痛快快喝一回不摻雜念的酒。”
阿黛在一旁看著,收斂笑意,兩只小手輕合,有樣學樣默念了幾句,小聲道:“郡主,您一定會得償所愿的。”
蘇枕雪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這輩子,求的不過是家人平安,國泰民安。
至于自己,早已習慣了與寒癥和烈酒為伴。
“走吧,去見主持。”
白馬寺的主持年過花甲,法號“了塵”,平日里總是一副瞇瞇眼笑呵呵的模樣,手中常年捻著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
見了蘇枕雪,他依舊是那副悲天憫人的神情:“郡主今日前來,可是心有掛礙?”
蘇枕雪作了佛禮,為一旁的金身佛像上了一炷香,欠身轉來,便將那枚殷紅的花瓣取出,放在案上:“大師博覽群書,見多識廣,可認得此花?”
了塵禪師拿起花瓣,湊到眼前細細端詳。
那雙似乎永遠睡不醒的眼睛,在看到花瓣的瞬間,精光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捻著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
片刻后,他放下花瓣,微微搖頭,神色恢復如常:“彌陀佛。此花非凡俗,老僧眼拙,亦未曾見過。觀其色澤形態,倒像是古籍中記載的某些域外奇花,許是經由商旅之手,偶然流入中原。”
“這樣啊……”
蘇枕雪覺得蹊蹺。
了塵禪師微微一笑,笑容高深莫測:“郡主,世間萬物,皆有來處,亦有去處,唯獨人心難測,夢境難解。此花既與郡主有緣,郡主不妨好生收著。”
他又補充道:“老僧觀此花,沾染了不屬于此間歲月的氣息。是劫是緣,皆看造化了。”
蘇枕雪聽得云里霧里,卻也知道,這老和尚怕是看出了些什么,卻不愿明說。
念佛法的講究一個看破不說破,蘇枕雪也不好打破砂鍋問到底,許是摸到了他們所說的緣。
她收起花瓣,起身行禮:“多謝大師指點。”
“郡主客氣了。”了塵禪師雙手合十。
蘇枕雪帶著滿腹疑竇離開了白馬寺。
那枚花瓣,究竟是什么來頭?
不屬于此間歲月的氣息,又是什么意思?
她低頭看著掌心的花瓣,殷紅依舊。
……
方平疾步入內,面色凝重:“主子爺,查到一些眉目了。”
裴知寒放下手中的書卷:“說。”
“那銀針的制式,奴婢請宮中巧匠看過,非中原之物,倒與北疆斥候所用有幾分相似,但更為精巧鋒利,非尋常軍士能配備。”
北疆?
裴知寒的眉頭皺得更深。
“至于紅衣使槍的女子……”方平頓了頓,“京中并無此等人物的傳聞。不過……”
“不過什么?”
“京中喜愛紅衣的女子很多,但若是和北疆、槍法結合起來,奴婢能想起的只有一人。十年前在長安養病的靖安郡主蘇枕雪,其父靖國公常年鎮守北疆,郡主自幼在北疆長大,據說也習過一些槍棒功夫。只是,傳聞郡主自幼體弱,身患寒癥,入京多年,深居簡出,紅衣乃是她十年前薨去之時所著。又在頭七下葬之時,尸骨消失……且……咱現在的東宮,便是當年的靖國宮府……”
方平越說聲音越小,頗有一番烘托的意味,到最后的靖國宮府,更是重重咬了幾個字,說得那叫個精彩,讓自己都暗自欣喜了起來。
裴知寒冷眸抬起,凝視了他片刻:“你去趟太學院。”
方平沒頭沒腦的看著裴知寒:“主子爺需要奴婢做什么?”
“以后你就去給那些小皇室們將鬼故事吧。”
裴知寒起身向外走去:“孤看你這個東宮總領也別干了。”
“主子爺,主子爺。”
方平個小,跟不上身材高大的裴知寒,鞋子都跑丟了一只:“奴婢知錯啦,知錯啦。”
蘇枕雪?
十年前?
寒意爬上脊背,蟄了一下便消散而去。
裴知寒從不信鬼神,但他信佛。
之所以信佛,是因為那個白馬寺的了塵做出來的培松釀,真的能入睡。
“備車白馬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