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見漕江知縣甄有德，云中錦怔了一下。

只知他是上年的新科進士，以為年紀不大，而眼前的人卻有五十開外奔六十的歲數，著實出乎她的意料。

想來寒窗苦讀數十載，多次趕考終于榜上有名得以做官，還真是不容易。

“大人請?！?

云中錦無品無級，只是一名小小巡捕，但因她是刑部下派來漕江督辦覆舟案的差官，因而縣令甄有德絲毫不敢怠慢，親自給她讓座奉茶。

“甄大人客氣啦，我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刑部一名小巡捕而已，名喚云中錦，甄大人喚我名字便好?！?

“豈敢豈敢，上差請?！?

甄有德滿面堆笑，改稱“上差”，謹慎小心的態度明顯可見，又囁嚅地說道，“以為上差會先去州衙，未及遠迎……”

“甄大人真的不必如此多禮。覆舟案既是縣衙最初接辦的，我想了解第一手實情，自然是先到縣衙來?！?

“覆舟案？”甄有德顯然有些吃驚：“不是查惑言之亂嗎？”

云中錦笑道：“有覆舟才有惑言，不是嗎？”

“也是、也是。”甄有德連連點頭稱是。

云中錦緊接著問道，“聽說甄大人派人下去水查看過？沉船內情形如何？”

“這……不好說。”甄有德扶了扶額，有些猶豫不決。

“怎么不好說？”

“由于坊間傳言太過于詭異，海民都十分懼怕，巡捕中也挑不出水性好的，只得請了兩名漕幫的人下水去查看。”

“水下情形如何？”

“沉船中的確有九具女尸，只是還未來得及細看，便聽到船艙里有異響，響一聲女尸便跳一下，嚇得他們立即折返回來。之后便再未派人下水，怕出事?！?

“什么樣的異響？”

“是，象是有人在敲門的聲音，嗒嗒嗒嗒的，一下一下敲得還很均勻，越聽越叫人毛骨悚然，那兩人是打死不愿意再下水了?！?

甄有德說著，又扶了扶額。

“事發當日最先前下水查探的兩個人，是否也聽到這嗒嗒嗒的敲門聲？”

“這……似乎……大概……”

這甄縣令每句話都再三斟酌，好不爽快，云中錦于是轉而問跟在一旁的張捕頭。

“那貴生，還在牢中？”

“貴生嘛……”

“出事了？”想起蘇繡說過，貴生的情形不太好，云中錦立即警覺起來。

“出倒是沒出什么事，就是……就是……”

見張捕頭亦如甄有德一般吞吞吐吐起來，云中錦起身道，“走，帶我去牢里看看。”

正如云中錦預計的那樣，縣衙大牢里關著眾多妖言惑眾的所謂“亂民”。

看來蘇繡說對了，官府并不關心沉船和女尸，關心的是流言。

這位甄縣令的確是本末倒置了，將精力全用在了堵塞流言上，無怪乎覆舟一案至今毫無進展，也無怪乎刑部要派她下來督辦。

大牢里早是人滿為患，而貴生卻被單獨關押在一間牢房里。

云中錦打眼瞧去，只見貴生趴在地上，雙手向外劃拉著，雙腳亦使勁踢騰，象在水中拼命浮游逃命之狀，口中流著涎，尖聲直呼救命。

對面牢房里的人則沖著他喊又叫的，都在賭他能劃多快多久，左右牢房看不到貴生，亦跟著嚷嚷，大牢里甚是熱鬧得緊。

“快呀快呀快劃呀，別停下來?！?

“都給我住嘴，誰再喊就不給飯吃?！崩晤^吼了一聲，大牢立即安靜了下來，只有貴生還在忙乎著。

“貴生。”云中錦喚了幾聲，貴生充耳不聞，只管埋頭劃水喊救命。

“貴生，海面無風無浪，水下亦平靜，你為何喊救命？”云中錦只得順著貴生，大聲問道。

貴生“噓”了一聲，“有鬼，女鬼?！?

“什么樣的女鬼？”

“笑臉，笑臉女鬼。”貴生一臉恐懼。

“你見到她們時，是已經死亡還是于水中掙扎？”

貴生沒有回答，云中錦只得又問道，“除子那些女子，你可有見到其他甚么人或者貨物？”

貴生依舊沒有回答，只一個勁地喊：“女鬼來了，水生，快劃走?！?

“除了女鬼，可還聽到什么異響，比如敲門聲，嗒嗒嗒嗒……”云中錦繼續問道。

“敲、敲門，嗒嗒嗒嗒，女鬼夜半來敲門……”貴生愈發驚恐，忽而停下了坐起身來，瞪大眼睛指著云中錦叫喚，“傻、傻……”

“大膽，你個大傻子，說誰傻呢？”張捕頭一聲吼，貴生急忙忙趴倒在地。

云中錦一邊制止張捕頭，一邊和顏對貴生道：“貴生，你說說看，為何說我傻？”

貴生笑嘻嘻：“你不傻，他傻?！?

“誰傻？”

“他、他，傻子。女鬼，傻子?！辟F生的手亂指一氣。

張捕頭甚是氣惱，厲聲喝道：“你才傻，瘋子！這是刑部來的上差，再敢胡言亂語對上差不敬，亂棍打爆你的頭?！?

貴生嚇得抱住了頭，又想劃水逃走，結果是一會兒抱頭一會兒劃水，手忙腳亂，模樣更是滑稽可笑。

“你是說，船艙內除了女鬼，還有傻子？”云中錦心頭猛然一跳，奔到了牢柵邊，“傻子是誰？”

“我，我是大傻子?！辟F生答應著，又開始拼命劃水逃命狀，云中錦又喚了他幾聲，毫無反應。

“他是從水下回來就這樣的嗎？”云中錦向張捕頭問道。

“不是?！睆埐额^道，“剛抓進來時人倒也還算清爽。其實他只需要說出誰指使他和水生下水就行，可他愣是什么也不說，就只一個勁喊冤枉。”

又道，“我們縣太爺是個慈悲心腸的人，不許我等打犯人，否則……”

甄有德聞言嘿嘿笑了兩聲，道：“人心都是肉長……”

云中錦不耐煩聽這些虛話，只管問道，“他是怎么瘋的？”

“他原本是和老漁伯關在一起的，還來不及仔細問話，轉天那老漁伯便吊死在牢柵上，兩只腳就懸在貴生頭頂上。貴生原本在水下就受了驚嚇，加上老漁伯死在他跟前，便就這般模樣了。”

云中錦不由地微皺眉頭，這樣瘋瘋顛顛的貴生，還能問出什么來？

“他也不是一直瘋，時好時不好吧，劃水劃累了便會停下來，那時喚他名字會懂得答應，但要問他關于水下情形，便又開始劃水。除了笑臉女鬼之外，啥也沒問出來，反倒是給他又請醫又抓藥的折了我不少銀子，縣太爺還不肯給我銷賬?！?

張捕頭抱怨道。

“太爺說，水下情形也大致知道一些了，不指望還能從貴生這里問出什么，還是加緊搜捕水生要緊?！?

“水下情形若是真如他們所說一般無二，抓他們做甚？”

“這……”張捕頭拿眼瞅著甄有德。

甄有德喃喃道，“主要是為了杜絕流言起見?！?

云中錦不禁搖頭，一邊是連自己都相信水下的情形詭異，一邊又視為流言，如此自相矛盾，覆舟事件怎不被攪得一塌糊涂？

還有，知州大人怎么也相信了縣衙的說法，就這么糊里糊涂地上報了？若是能早些查出事實真相，又何至于流言滿天飛？

耐著性子等著貴生劃水劃累了停下，果如張捕頭所說的，問及姓名家人一應平常事皆能回答得清楚，一旦問及水下情形，便重新開始劃水逃命。

水生與貴生兩個這么重要的第一手證人，一個逃了，一個瘋了，其他牢房里關著的全是在街市傳播怪力亂神之說的人，對于案情的查獲毫無用處，這令云中錦頗感失望。

“甄大人，且拋開這些妖言惑眾之說，關于覆舟女尸一案，現如今有何進展？”

“這個已經查實了呀?！边@一回甄有德沒有猶豫，直載了當回答，“就是外地船只不了解漕江水域以至于觸礁沉沒。這些早已如實上報州衙，州衙也已上報刑部?！?

又指著牢房中的囚徒說道，“海上覆舟乃常有之事，天災不可避免，這些宵小之輩卻借機散布謠言，妄圖詆毀當今圣上，實可當誅?！?

說罷看著云中錦，“具體名單已經上報，只待上差核實過后一一發落，此案便可圓滿具結?！?

“圓滿具結？”

云中錦覺得好笑，若是如此，刑部派她來漕江做甚？

“外地船是何地船？船主是誰？九位神秘女子又是誰？船中除了九女還有其他什么人或物？為何不見船工？沒有船工那船又是如何來到漕江水域的？這些甄大人可有一一去查證過？”

“還有，這些所謂宵小之徒，究竟只是借機妖言惑眾還是有意制造事端？若是以殺人害命制造事端，那兇手是誰，幕后主使又是誰？甄大人可有查證過？”

“既然甄大人也認可水下有怪異女尸，以及存在異響的說法，又怎么斷定這些人是妖言惑眾呢？水下有異象未去查清，連甄大人都如此畏懼，又怎不允許百姓議論？”

云中錦一連串問話，甄有德一句也回答不上來。

“疑點重重，而只以‘水域不熟意外沉沒’一言以蔽，甄大人覺得可以服眾？抑或覺得可以蒙蔽上官乃至當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