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深海中冰冷的暗流,裹挾著殘存的驚懼和混亂的思緒,沉沉地壓了下來。在江北那個矛盾而令人窒息的懷抱里——恐懼的源頭卻帶著真實的體溫和心跳——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終于不堪重負,像一根被拉扯到極致的弦,無聲地崩斷了。
哭泣停止了。
顫抖平息了。
意識并未完全沉入黑暗,而是墜入了一種極其詭異的、粘稠的灰色地帶。
我能清晰地感知一切。
感知到江北的手臂極其小心、極其輕柔地從我后背移開,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隨之遠去。
感知到他小心翼翼地將我放平在柔軟的床鋪上,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感知到床墊微微下陷,身邊多了一份溫熱的存在感。
感知到我的頭被輕輕抬起,枕上了一條堅實的手臂。那手臂帶著熟悉的、微涼的觸感,是江北的。
感知到他的另一條手臂,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輕輕地環住了我的腰側。那手掌寬大,掌心溫熱,隔著薄薄的睡衣布料,熨帖在腰際的皮膚上,帶來一種既安心又極度危險的矛盾感。
他的呼吸均勻地拂過我的額發,溫熱而平穩。
然后,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鉆進我混沌的意識深處:
“滿月,不要害怕。”
“你是個聰明的姑娘。”
“會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么?明白你既是米諾溫和可靠的大表哥,也是我血腥夢魘中揮之不去的幽影?明白這現實與虛幻交織的恐怖真相?
這低語像是一句溫柔的咒語,又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鎖。意識在這矛盾的漩渦中沉浮,疲憊感如同沉重的鉛塊,拉著我向更深的地方墜去……
然而,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于無夢黑暗的邊緣——
異變陡生!
毫無預兆地,一股強烈的天旋地轉感猛地襲來!仿佛整個空間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攪動!身下柔軟舒適的床鋪,驟然失去了邊界感!它開始無限地、瘋狂地向外擴張、延伸!視野中的天花板、墻壁、家具,所有熟悉的一切都開始扭曲、拉伸、旋轉!速度越來越快,形成一片模糊混亂、令人作嘔的色塊漩渦!
窒息感!
強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嚨!仿佛墜入真空,肺部瘋狂地擠壓著,卻吸不進一絲空氣!
失重!
比在樓道口那次更徹底、更絕望的失重感!身體像是被抽離了所有重量,被無形的力量狠狠向下拋去!沒有風聲呼嘯,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發狂的真空!眼前是無邊無際的、旋轉著的、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淵!
又開始了?!
那個循環的、血腥的、非人的噩夢……它根本沒有結束?!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我最疲憊、最脆弱的時刻,再次將我捕獲?!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住心臟!不!不能這樣!醒過來!快醒過來!
我用盡全身的意志力嘶吼!試圖調動身體的每一塊肌肉,試圖睜開沉重的眼皮!然而,身體像被澆筑在冰冷的水泥里,紋絲不動!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抬起!意識清晰地感知著這急速的下墜,感知著那滅頂的恐慌,卻完全無法控制這具軀殼!像一個被囚禁在失控軀體內的、絕望的旁觀者!
墜落!無止境地墜落!黑暗在眼前旋轉、壓縮,仿佛要將我碾成齏粉!
就在這令人瘋狂的失重深淵中,一點更深的黑暗,在下方旋轉的混沌中,凝聚成形。
一個黑影。
純粹、粘稠、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黑影。
沒有輪廓,沒有細節,只有一團比周圍的黑暗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存在。
它正以極快的速度,自下而上,朝著急速墜落的我,迎面而來!
那黑影在放大!在逼近!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靈魂凍結的惡意和……一種詭異的熟悉感?是樓梯間里如影隨形的那個黑影?還是……那個揮動藤條、罵我“廢物”的碎花裙女孩身上某種冰冷本質的具象化?!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比面對那個短發女人、比面對鏡中詭笑時更甚!因為這黑影帶著一種純粹的、非人的、無法理解的壓迫感!它像是一個終點,一個吞噬一切的深淵!
醒過來!醒過來!求求你!讓我醒過來!我在意識深處絕望地吶喊、掙扎,如同落入蛛網的飛蛾!
就在那黑影即將撞上我、那冰冷的惡意幾乎要穿透靈魂的瞬間——
一個聲音。
穿透了無邊無際的死寂墜落。
穿透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淵。
清晰地、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撞入了我的意識深處。
“滿月?”
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急切的探詢。
“滿月?”
呼喚更近了些,仿佛就在耳邊,帶著一種灼熱的、試圖將我拉回的焦灼。
“滿月!”
最后一聲,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穿透力,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
“你相信我!”
相信我!
是江北的聲音!
現實與虛幻的界限,在這一聲呼喚中被徹底撕裂!下墜感驟然消失!旋轉的黑暗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那迎面撞來的、散發著冰冷惡意的黑影,在聲音響起的瞬間,如同被強光照射的霧氣,發出一聲無聲的尖嘯,猛地扭曲、潰散、消融在周圍的黑暗里!
“呃——!”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如同溺水之人終于浮出水面!沉重的眼皮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強行掀開!
眼前不再是旋轉的黑暗深淵!
是臥室的天花板!熟悉的水晶吊燈!暖黃的壁燈光線!
我躺在床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序地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全身的肌肉因為之前的僵硬和此刻的爆發而酸痛不已,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肺部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刺痛!
意識徹底回歸!
我還躺在床上!江北的手臂依舊墊在我的頸后,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也依舊存在!只是此刻,那手臂的肌肉明顯緊繃著。
我猛地轉過頭!
視線撞進一雙近在咫尺、深不見底的眼眸中。
江北正側身半支著身體,低頭看著我。他的臉色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凝重,甚至帶著一絲蒼白。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濃烈的擔憂如同實質,幾乎要溢出來;一種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沉重;還有一絲……如同在懸崖邊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孤注一擲的緊張。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剛才那穿透靈魂的呼喚,余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滿月?”他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緊繃的沙啞,目光緊緊鎖住我驚魂未定的臉,“你……怎么了?做噩夢了?”
噩夢?
那真的是噩夢嗎?
那絕望的下墜感,那冰冷的黑影,那幾乎要將靈魂凍結的惡意……還有,最后那一聲,將他從深淵邊緣拉回現實的呼喚……
“你相信我!”
那句話,此刻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剛剛經歷生死邊緣的意識里。
我看著眼前這張俊美卻無比矛盾的臉,看著那雙翻涌著復雜情緒的眼睛,巨大的混亂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戰栗感交織在一起。
是他在夢中呼喚我?
還是……他感知到了我的墜落?
恐懼的陰影并未散去,但在這恐懼的底色上,卻悄然染上了一層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