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報道,2023年2月1日,是彗星C/2022 E3(ZTF)距離地球最近的一天,上一次近距離掠過還是五萬年前的石器時代。
我們能見到這顆美麗彗星的機會一生僅此一次,近期,眾多天文愛好者在夜晚仰望星空,拍下多張照片,它閃耀著綠色的光亮,離子尾頎長,展現出一副讓人嘆為觀止的宇宙畫卷,盡管在廣袤的星空找到它并不容易,但今夜人們將更加熱情地捕捉這位地球上空天外來客的身影。
畢竟下一次相見,就是五萬年后。
……
頭痛,耳鳴,干嘔想吐,一夜未眠。
星見月睜開眼睛后最先想的是:今天是母親去世后第十天,也是小狗巧克力在這個世界最后一天。
她昨天跟醫生約好了時間,中午十二點前打車從公司趕到寵物醫院。
初春的風依然像刀子一樣,不放過衣服上的任何一個細小縫隙,直往身體里鉆。
天氣可真冷啊,星見月剛進屋,眼鏡就起了一層霧氣,她連路都看不清,就這樣模糊地跟著醫生進了診室。
小狗虛弱地趴在病床上,眼睛十分渾濁,看到她,也只是一條后腿小幅度地動了一下。
星見月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母親剛把巧克力撿回來,它還是小小一只,聽到開門聲就會立刻搖著尾巴跑到門口。
那會兒她們還沒有搬來安淮市,住在昌宜。
回頭望,十四年彈指一瞬間。
對于小狗來說,十四歲已經是高齡,被腫瘤折磨的同時還承受著許多并發癥帶來的痛苦。
年前,星見月和母親每天帶著巧克力來這里輸營養液,跟醫生聊過很多次,安樂死也是她們商量后的決定,那天晚上母女倆抱著狗哭得隔壁鄰居誤以為家里怎么了,敲門問她們需不需報警。
那些母女倆互相安慰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而現在就只剩星見月一個人面對生命的終結。
醫生遞過來一份寵物安樂死同意書。
星見月回過神,伸手去接的時候不小心劃到了手指,痛感很輕微,但卻鋒利地劃破了她故作堅強的偽裝,裸露出身體里新鮮的傷口。
在簽字處寫完名字最后一筆的瞬間,淚如雨下。
醫生去做準備了,星見月摘掉眼鏡,低頭抹抹眼淚,轉身撫摸小狗,剛才被A4紙劃傷的地方有鮮血滲出來,小狗似乎感覺到了,輕輕蹭著她的手。
死亡是無法逆轉的。
星見月抱著巧克力,小聲說:“我保證,你是我和媽媽這輩子最最最喜歡的小狗。”
小狗吃力地點頭。
它好像真的聽懂了。
星見月聲音哽咽:“那個地方叫死亡,爸爸很早就去了,他沒有托夢告訴我那個地方是什么樣子,媽媽剛去,我以后也要去,我們還是一家人。”
小狗緩慢地眨了下眼。
它乖乖地配合醫生注射完藥水,眼睛一直看著星見月,直到最后一刻才閉上眼睛。
醫生取下聽診器,說:“已經走了。”
星見月泣不成聲:“走吧,走吧……”
生活不會停下來,兩周后就是情人節,同事們每天都在加班,這是星見月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她今天連等待兩個小時的火化時間都沒有,更何況是逃離現實去撫慰悲傷,洗了把臉就趕回公司繼續上班。
下午部門之間開大會,討論十分鐘吵架兩小時,晚上小組內部開會,疲憊又沉悶。
星見月宛如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下班時將近凌晨一點,身后的寫字樓依舊燈火通明。
鄒萌發現星見月沒打車,“你不回家嗎?”
星見月搖頭,“去喝一杯再回。”
兩個人是飯搭子,星見月家里最近發生的事,鄒萌多少知道一些,她還吃過星見月媽媽做的包子,喝酒是最簡單的解壓方式,“巧了不是,我剛準備開始夜生活,咱倆拼一桌。”
去年她們小區猝死的男生才二十多歲,鄒萌想著星見月中午和下午都沒吃東西,空腹喝酒傷身體,“有點兒餓了,我們找個能吃夜宵的地方,邊吃邊喝。”
星見月說:“你爸媽不是剛給你下了禁酒令嗎?”
鄒萌仰頭望天,“在公司當了一天窩囊的牛馬,下班喝杯酒解壓還得背著家里人偷偷喝,我打算下個月搬出來住,享受成人年的自由。”
自由的人也有霧氣彌漫的泥沼。
星見月看了眼時間,“這么晚,他們會擔心的。”
她話音剛落,鄒父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鄒萌是本地人,大學也是在本地讀的,她加班到凌晨,她父母也沒睡,一直等著她。
“知道啦,我就在公司正門,真嘮叨,”鄒萌掛斷電話,搓搓手,哈了口熱氣,“對不起啊星兒,我爸來接我,說已經快到了。你少喝點,早些回家睡覺,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星見月牽唇笑笑,“嗯,明天見。”
人在經歷難以化解的痛苦時,需要酒精的麻醉。
她酒量一般,平時不怎么喝酒,也不懂酒,品不出什么,只覺得辣口,辛辣味充斥著口腔,順著喉嚨往下,胃里都火燒似的。
三五杯下肚,倒是不覺得冷了。
從酒吧離開后,星見月漫無目的地逃離到這座鋼鐵森林的邊緣,江邊涼風陣陣,周圍安靜下來,被繩索勒緊的口袋終于到了極限,爆破后里面的眼淚跑出來,在密閉的空間橫沖直撞,要將她淹沒、溺斃。
嗯,酒的后勁兒上來了。
人也崩潰了。
她不是放聲大哭,只是靜悄悄地掉眼淚。
父親去世得早,當時星見月還在媽媽的肚子里,缺失父愛并沒有讓她長成一個自卑敏感的哭包,相反,她過得很快活,這25年流過的淚加起來都不如這十天多。
她仰頭往天上看,什么都沒有,城市光環境不好,肉眼看不到那顆五萬年一見的彗星,但她還是想拍張照。
右手伸進包里找手機,她摸到一小塊東西,拿出來,對著路燈的方向看了又看,才想起來這是媽媽去世當天早上放進她包里叮囑她按時吃的感冒藥。
一共三顆,她只在午飯前吃了一顆。
鋁塑藥板邊緣被剪刀修剪得圓圓的,一點都不刺手,但刺心,又酸又疼。
包里還有一個復古小沙漏,十多年前的舊物,她一直掛在鑰匙扣上。
星見月吸吸鼻子,翻出手機,對著平平無奇的夜空拍了張照片,然后點開媽媽的微信。
最近一條消息是昨天晚上:【媽,我給巧克力選了一個漂亮的罐子。】
一滴淚水滴在屏幕上。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先發照片,然后打字:【媽,這張黑乎乎的照片里八成有一顆五萬年一見的彗星,五萬年呢!我再多拍幾張,說不定哪一張里面就有。】
路燈閃了幾下,風涼颼颼的,她低聲喃喃:“這么特別的日子,適合……”
“跳江,”時昶換了只手拿手機,“我半夜出來跳江,行嗎?”
電話那邊的朋友笑著跟他貧:“別呀,你剛來幾個月就尋死,你們公司的單身女同事知道了得多傷心啊,為了世界和平,你可得長命百歲。”
時昶剛要說話,相機取景器里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傷心欲絕的女人。
她頭發被風吹得凌亂,人也搖搖晃晃。
時昶又往前走了幾步,在風里聞到了很淡的酒味。
對方像是被他的靠近嚇了一跳,突然扭頭看過來。
路燈照在她臉上,時昶向前的腳步戛然而止。
江水那么冷,星見月沒想跳江。
她覺得心煩,這人怎么還不走,一直盯著她干嘛?
手機屏幕亮光照著她的臉,此刻她大概像個女鬼,應該挺嚇人的。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你有事嗎?”她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聲音也是啞的。
對方沒吭聲。
她左看看右看看,問:“你也看上這個位置了?你先跳還是我先跳?”
對方沉默。
但誤觸了手機通話免提鍵。
電話里男人扯著嗓子喊:“昶哥,你聾了?你啞巴了?還活著嗎?給個聲兒啊,大晚上,怪慎得慌,有氣兒你就喘兩聲。時昶?時昶!時昶!”
星見月揉揉眼睛,借著路燈的光亮看了過去。
男人手里拿著一個相機,鏡頭正對著她的方向。
她的視線在模糊和清晰之間來回切換,對方的臉龐也忽明忽暗。
……時昶。
這個名字,她真是許久沒有聽過了。
大腦有片刻的空白,不等她開始回想,一陣震耳欲聾的機車聲由遠及近,刺眼的車燈直直地照在臉上,很不舒服,逼得星見月只能閉上眼睛。
難過得要死,但又不能真的去死,星見月動了動僵硬的雙腳,準備走人。
車燈照得她眼睛疼,她看不清路,然而那輛囂張的摩托車速度越來越快,沒有絲毫要避讓的意思,直直地朝著她的方向。
似乎……就是沖她來的!
這個念頭出現腦海里的瞬間,星見月猛地清醒,巨大的恐懼感如同一條毒蛇從后背纏上她的脖頸,讓人窒息。
摩托車高速逼近,在星見月做出反應前一秒,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拽住。
眼前一片黑暗,身體被風卷起,不斷地往下沉,墜入冰冷刺骨的江水。
此刻,落在路邊的手機屏幕上星見月和媽媽的聊天對話框顯示,最后一張照片發送進度剛好到100%。
“別跑!等我抓到你,要你好看!”
女生被甩了一臉的雨水,頓時惱了。
挑事兒的男生被女生一把揪住校服后領子,他靈活地轉了個身,掙脫后撒腿就跑,邊跑邊扭頭做鬼臉,女生氣得追著他跑,周圍的同學都在看熱鬧起哄。
突如其來的用力一撞讓星見月的身體失去重心,危險迎面而來的緊急時刻,人都會最快反應保護自己,她被撞得地往前撲,本能地抓住任何能讓她借力的東西并拼死抱住,這才險險避開長了青苔的淺水坑。
差點一腦袋撞到墻上,好險……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一滴水砸在頭頂,涼涼的。
她抬起頭,又一滴水落了下來,這次是她的眼睛。
路燈下沒有看清楚的那張臉,此刻超近距離地放大在她面前,她頭腦空白神情茫然,怔怔地盯著眼前人。
無比標準的帥哥臉型,冷感的線條輪廓將臉龐勾勒得棱角分明,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薄,皮膚白顯得唇色偏紅,可以說沒什么能挑剔的。
鄒萌說,大部分帥哥都是動物系長相,什么貓系、犬系、猴系、兔系之類的。
他像……狐貍或者狼,眼睛最好區分,狼系眼神銳利,狐系眼型細長上揚,他嘛……不是勾人的狐貍眼,但笑得很勾人。
時昶這個名字,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起,但也不是完全忘記了。
這是死前回光返照?
星見月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會和十年前的高中同學死在一起。
這么多年了,他竟然跟高中的時候一模一樣,還是人嗎?歲月真是偏愛他啊。
時昶開口打破沉默:“抱夠了嗎?”
“閉嘴,別說話。”星見月淡定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
15秒下課鈴聲清晰地響徹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仿佛被按下啟動鍵,周圍靜止的空氣逐漸升溫,各種笑聲和說話聲不斷傳到星見月的耳邊,她以為是幻聽,可心跳聲如此真實。
她慢慢感覺到不對勁,睜開眼往四周看。
雨傘之外,是無數雙看熱鬧的眼睛。
星見月正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抱著時昶。
……什么情況!
忍著頭暈眼花的不適感,星見月扭頭往右側看,開闊的視野讓人心慌。
這是天臺,從這里望出去,整個校園盡收眼底。
剛下過雨的操場,水洗過一般。
半分鐘后,她緩緩低下頭,身上穿著昌宜一中的校服,被她抱著的時昶也是。
星見月使勁兒掐了一下胳膊。
嗯?怎么不疼?
鉚足勁兒再掐一下。
誒?還是不疼。
被掐了兩個紅印的時昶:“……”
他靠著墻,站姿很隨意,左手拿著一把雨傘,被撞得歪歪斜斜,好在雨已經差不多停了,兩個人沒有淋到雨。
四目相對。
星見月:“……”
“哪有彩虹,體育老師瞎說,”欒茜順手拉了星見月一把,“星兒,走啦!下節是班主任的課,遲到就完蛋了。”
星見月稀里糊涂地被帶回教室。
和周圍的同學一樣,教室里的場景既熟悉又陌生,星見月坐在座位上,從前排女生的小鏡子里看到自己青澀的眉眼和被風吹起的高馬尾,終于接受她不是被撞死了,而是回到了久違的高中時代。
2014年,高二剛開學。
昌宜一中每年都以成績為基礎重新分班,高一下學期期末考試,星見月超長發揮,成為一匹黑馬,吊車尾擠進了火箭班,欒茜是火箭班的班長。
班里還有一個星見月從小就認識的朋友:杭霽。
星見月側首,剛好對上杭霽平淡的目光。
杭霽從欒茜那里聽說了剛才天臺上發生的事,她朝星見月豎起大拇指,用口型說了句:“牛逼。”
她長了張冷若冰霜的臉,這兩個字從她嘴里說出來有種林黛玉倒拔垂楊柳的感覺。
教室外面鬧哄哄的,里面卻沒什么人大聲講話,星見月用口型回:“意外。”
班主任的課沒人敢遲到,時昶踩著上課鈴聲進教室,胳膊上有兩塊很明顯的紅印子,校服外套里的白色T恤腰部皺巴巴的。
星見月看著他直直地走到她面前,他的手指在桌面點了兩下,幾秒鐘后她才反應過來,起身讓他進去。
等他坐下后,她悄悄瞟了兩眼,發現他胳膊上不止有掐痕,還有新鮮的擦傷。
搞不好是被她撲到的時候墻上撞的。
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倒霉,還是她霉運纏身連累了他。
班主任是數學老師,上課從不廢話。星見月記性不怎么樣,一些高中交集不深的同學早就忘得一干二凈,連名字都記不起來,更何況高中課本知識,即使班主任的聲音通過小蜜蜂原聲擴音后覆蓋整個教室,她都無法集中注意力。
25歲的星見月有一個秘密,她的人生曾經缺失過三個月。
高考后有將近三個月的假期,考完第二天,她一覺睡醒,人就在距離昌宜市700公里的安淮市,關于她是如何搬家、等待成績、報考志愿等等,那三個月內發生過的事她沒有絲毫記憶。
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講出去沒人相信就算了,自己還可能會被當成神精病。
和那天一樣,25歲的星見月毫無預兆地回到了高中。
李老師發現有人明顯走神了,聲音拔高了一度:“星見月,能聽懂嗎?”
正在胡思亂想的星見月被嚇得一激靈,抬頭看,黑板已經寫滿了。
“我們班上課的節奏是要快一些,剛開始跟不上很正常,班長、課代表、學習委員,還有同桌,都多幫幫新同學。星見月,你是憑實力考進來的,不要有心理壓力,盡快適應。”李老師說。
星見月連忙點頭,“謝謝老師。”
十分鐘后,李老師眼里這個新來的好學生逃課了。
下課鈴聲一響,李老師剛離開教室,星見月就飛快地從后門跑了出去,一路狂奔。
之后,每一個老師來上課,時昶都要被問一遍:同桌去哪兒了。
他哪里知道。
上課期間,她一會兒兩眼空空發呆走神,一會兒眼神復雜地往他臉上瞟,課本上一個字沒寫,但比誰都忙。下課后,她像躲瘟神一樣,一聲不吭就溜了。
雖然星見月人不在教室,但她干的事兒已經傳開了,倒不是因為她在高二年級有多出名,出名的是被牽連其中的時昶。
今天不上晚自習,聞一燃見到時昶開口第一句話就問:“你下午體育課在天臺把人家新同學怎么了?”
時昶兩手插兜,腳步不停,“這話你應該問她。”
聞一燃追上去,“所以新同學到底對你做了什么?”
時昶欲言又止,再言再止,他嘆了聲氣,頭偏到一邊。
落在聞一燃眼里,就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樣。
“你真的被壁咚被強吻了?!”聞一燃大驚,“我本來不信的。你這個新同桌真生猛,直接生米煮成熟飯。”
他看時昶還是那副死樣子,頓時樂了:“怎么了永日哥?別害羞啊。”
時昶也笑:“誰跟你講的?”
聞一燃:“我在廁所聽的。”
時昶:“下次上廁所記得帶上腦子。”
聞一燃從來沒見過時昶在女生身上吃虧,還是個啞巴虧,有口不能言。
“你們倆以前是不是認識啊?”他笑著問。
時昶收起笑意,漫不經心地往前走,“一個學校的,能不認識?”
“我說的不是這種認識。”
“你這么好奇,去問她啊。”
聞一燃再好奇也就三五分鐘的熱情,家里的事已經夠讓他心煩了,“我媽給我下死命令了,國慶假期哪里都不準去,必須留在家見證她重獲新生的偉大愛情。你有事沒事?沒事去喝喜酒。”
“沒事,”時昶不愛湊這種熱鬧,直接拒絕:“不去。”
“別呀。”
“你不是一直很羨慕我有個妹妹嗎?現在你有了,祝賀你。”
時昶這個人吧,看起來像棵水杉,筆直,根正苗紅的,可是嘴巴上長刺。板栗長刺但香甜美味,皂角生刺但能藥用。刺長在玫瑰上,不能吃也不能用,靠近時稍有不慎還會留下幾滴血,但鮮花長刺才更帶感,更何況是朵浪漫不死的玫瑰,所以他嘴賤也不招人恨。
聞一燃立馬變臉,要不怎么說時昶很會煩人呢,“能一樣嗎?你妹多可愛啊。我和杭霽那塊冷冰冰的木頭能聊什么?”
沒錯,聞女士的二婚對象就是杭霽她爸。
杭霽的母親剛過世兩年,杭世庭就不顧女兒的感受要二婚,這事兒,星見月也是記得的,但此刻,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
雨后的昌宜街道上滿是夾竹桃的落花,風里也有。
星見月一路從學校跑到家屬樓底下,老房子沒有電梯,她一刻不停,喘著粗氣上樓,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闊別多年的家門口。
心臟劇烈地跳動,呼吸也急促。
在門從里面打開的瞬間,眼淚混進了汗水里。
馮蕓年輕的臉龐和她記憶里一模一樣,活生生地在她面前。
“這么早就回來啦。”馮蕓伸手擦擦女兒臉上的汗。
星見月撲到馮蕓懷里,聲音哽咽:“媽,我好想你,特別特別想。”
馮蕓愣了一下,她手里拿著鍋鏟,半舉著,另一只手輕輕拍拍女兒的背,回過神后笑著說:“怎么了?在學校受委屈了嗎?跟不上沒關系,火箭班百分之八九十的學生都已經適應一年了,跟各科老師也都熟悉,你如果不習慣那種高壓環境,我下周去找人問問,看能不能把你換回重點班。”
小狗從門口擠出來,抬起兩條前腿,搖著尾巴往星見月身上爬。
星見月騰出手來摸狗,可仍然眼淚不止,“不是的,我就是想你,想巧克力。”
馮蕓哭笑不得:“才去同學家睡了兩天就想媽媽,以后去外地上大學了可怎么辦。”
“我不管,我就是離不開你,如果跟你分開,那我不要活了。”星見月好怕只是一場夢。
“別胡說,”盡管女兒如此孩子氣,馮蕓還是溫柔耐心地抱著她,聲音也柔和了許多:“媽媽也想你。”
二十分鐘后,馮蕓接到班主任的電話,知道了星見月逃課的事。
星見月在餐廳毫無形象地啃排骨,她像是餓了兩天,啃完的骨頭一點兒肉渣沒有,狗都不啃。好在巧克力有馮蕓單獨給它煮的幾塊排骨,一人一狗,比賽似的埋頭吃飯。
馮蕓看著直搖頭,她沒提逃課的事,坐下來挑魚刺,把魚肉夾到星見月碗里。
星見月嘴里塞得滿滿的,心里也被占滿了,可還是想哭。
真幸福啊。
這樣普通尋常的日子,以前從未覺得如此珍貴。
星建華退伍回到昌宜后,進了公安局工作。
星見月是在昌宜出生的,從幼兒園到高中,一直和馮蕓一起住在公安局家屬樓,這么多年,馮蕓從來沒有想過搬家。
星建華在執行任務過程中犧牲的時候,星見月還在馮蕓的肚子里,她對父親的記憶全都來自于一張張泛黃的照片和馮蕓的回憶,以及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旁人總說她長得像媽媽,尤其是鵝蛋臉型和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但馮蕓卻覺得她更像星建華。
哪里像呢?
曾經,小小的星見月無數次踩著板凳看鏡子里的自己,再和照片上穿著警服如青松般的星建華比較。
說不出哪里特別像,但一看,就知道她是星建華的女兒。
她似乎能理解馮蕓口中那種無形的安全感。
如同此刻,她躺在父親留下來的老房子里,感到無比安心。
星見月閉上眼睛,腦子里開始回想高考后快進的三個月和這一次被帶回十七歲的前后經過,想找到觸發時空錯亂的相似點。
回來之前,她喝了烈酒,在江邊發瘋,然后,遇到了時昶。
高考結束后,星見月跟其他考生一樣徹夜為自由狂歡。那天晚上,是她和杭霽最后一次見面,果酒酸酸甜甜的,一點也不澀口,分別時,杭霽瀟灑地朝她揮了揮手,大步往前,沒有回頭,正如后來的那些年,杭霽飛過千山萬水,從未回頭看。
那天,回家睡覺前,她最后見到的人,是時昶。
星見月睜開眼,在黑暗里輕聲低語:“又是時昶。”
……
過完周末,星見月到了學校才知道自己多了個外號:采花大盜。
不好聽,非常不好聽。
背后叫叫就算了,她都25歲了,跟高中生計較什么,但如果當面叫……
“采花賊,”一個嘲笑意味很濃的笑聲從后面傳來。
沒禮貌,沒素質。
星見月深呼吸,捏緊拳頭。
她當聽不見,可下一秒那人就跑到她身邊,抬起一條胳膊勒住她的脖子。
這莽夫是她高一的同桌:宋明奕。
星見月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咳……咳……松手!松手!”
“趕緊松開,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皮糙肉厚不怕痛啊,”祝平安在宋明奕胳膊上擰了一下,把星見月解救出來。
星見月的高一極其快樂,以宋明奕為中心,周圍全都是愛玩兒的。
偏偏每次考完試大家成績都差不了多少,所以總坐在一起。
祝平安看著文靜,玩心反而最重。
她當然也是來八卦的:“牛哇星見月,打賭輸了一點兒也不慫,說抱就抱,抱那么久,還抱得那么緊,摸到有幾塊腹肌了嗎?”
時昶平時捂得嚴嚴實實,連打球都沒有露過,就連熱死人的夏天,不管外面穿什么,里面都有一件打底。
星見月尬笑:“哈哈……”
祝平安朝她眨眼,“摸都摸了,還不好意思說?”
這……怎么說呢?
星見月很長時間沒有接觸高中生了,工作后,她身邊的大部分都是同齡人,被社會毒打,日漸滄桑,至于三十歲往上的男性,腹肌就不提了,沒有發福禿頂就不錯了,哎,還得是男高,長得帥身材好的男高。
宋明奕在旁邊起哄:“說啊。”
星見月四處亂看,“嗯……誒!那個……啊?這個吧……就是……”
一秒鐘八百個假動作。
她試圖抵賴:“我沒摸……”
“別裝,你辣手摧花的戰績已經傳遍了全年級。”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她以前救人的英勇事跡怎么沒有一傳十十傳百,意外撲倒一次倒是出了名,愛看熱鬧果然不分年紀,星見月暗自腹誹。
“我摧殘哪朵花了?”
“難道除了時昶那朵太陽花,你還把手伸向了我不知道的花骨朵?”
星見月有權保持沉默。
祝平安湊過去,沖她擠眉弄眼,“快說,大家都是姐妹,別藏著掖著,瀟瀟正在畫裸體素描,需要你提供真實數據。”
星見月震驚:“裸體?!”
祝平安淡定地說:“只是裸上半身而已,下半身還是穿了的。”
星見月:“……”
宋明奕對此嗤之以鼻,“秦瀟瀟都學了些什么,寫生課沒有專業的模特嗎?她干嘛要畫一個沒見過的。”
祝平安懟他:“不畫帥哥難道畫你這個丑人?真惡毒,人家才剛入門,你就想用你丑陋的身體扼殺人家的繪畫興趣。”
星見月準備趁機溜走,可宋明奕這莽夫十分沒有眼力見。
“星兒,你講實話,我和時昶誰的身材更好?”他問。
“我和石原里美誰更漂亮?”她反問。
宋明奕眼神誠懇地說:“我選你。”
星見月真心實意地說:“我選時昶。”
宋明奕又來鎖她的喉,星見月一扭頭,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道似笑非笑的視線。
故意偷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如果對方非要在公共區域講出來就另當別論了,前面幾個打鬧的人擋著路,聞一燃就這樣“被迫”從校門口聽到了教學樓。
這位“采花大盜”看起來和“生猛”兩個字完全不沾邊,校服穿得規規矩,沒有任何小心思,發型普通日常,低馬尾甚至還有些亂,但小小的臉上全是五官,明亮,卻又有幾分生人勿近的清冷感。
他收回上周的話,咱們永日哥這回可不算吃虧。
“太陽花,人家選你了哦。”
聞一燃故意提高聲量,有點當眾起哄的意思,然而太陽花并沒有理會他,“采花大盜”也跟聾了似的,他看看這個,再回頭看看那個。
呵,這倆人在這兒旁若無人地對視呢。
星見月沒吭聲,祝平安和宋明奕也不搭話,對視幾秒鐘后,時昶收回視線,手指捏著校服外套的拉鏈一直拉到最上面,神色平淡地上樓了。
這幾個人好像都是一伙的,默契地同仇敵愾,聞一燃落了個沒趣,無所謂地撇撇嘴,跟在時昶后面上樓。
祝平安的眼睛直直地跟著時昶的背影,嘖嘖兩聲,感嘆道:“你竟然還在他鎖骨那里吸了個草莓。”
星見月翻了個大白眼,“蚊子咬的吧。”
祝平安顯然不信,“什么毒蚊子能咬得那么紅?”
“我也很想知道呢,”星見月沒穿外套,她抬高左手給祝平安看,靠近陰郄穴大約兩指的位置被蚊子咬了一口,紅得非常明顯,都兩天了,一點兒沒消下去。
別說,還真挺像嘬出來的。
祝平安:“哇,情侶印記有了。”
星見月:“……”
“腦殘。”宋明奕受不了這個戀愛腦。
星見月高考之后沒再見過以前的同學,社交軟件也全都注銷換號了,重新回到高中,和學生時代的朋友們在一起打打鬧鬧,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
后來那些年,星見月沒有刻意打聽過宋明奕的消息,至于祝平安,大四那年暑假她因為失戀去跑馬拉松,結果呼吸性堿中毒上了昌宜本地的新聞,秦瀟瀟把這件糗事畫成漫畫連載,星見月在公眾號上看到了。
“眼睛腫成這樣,你昨晚是不是又熬夜看小說了?”星見月問。
“我新買的那本又虐又甜,巨好看,看到兩點多才睡,”祝平安張著嘴打哈欠,“你不會是要跟我媽一樣嘮叨我吧?”
星見月搖頭嘆氣:“沒事,多看,每天看一本,以后上吊打結更有勁兒。”
七班在三樓,一班在四樓,星見月都拐過樓梯轉角了,宋明奕還在三樓的樓梯口扯著嗓子問她:他哪里丑?明明帥炸了。
學生時代的少男少女哪有丑的。
十幾歲的年紀就像是盛開的花,路邊的無名野花也好,花園里的名貴品種也好,無論什么顏色,都有著鮮活熱烈的生命力,生機勃勃,這是往后任何年齡段都無法完全重塑的力量,就連嬰兒肥和青春痘都有種青春限定的可愛。
周一早上要升旗,早自習時間比平時短一些。
星見月剛坐下,英語課代表就來收作業。
她周五是直接翹課跑回家的,現在就算是在書包里挖它個十里地,也掏不出一份作業,“我能不能晚點交?”
“沒寫還是沒帶?”
“……沒寫。”
“那你等會兒升旗結束后趕緊補,我第二節課的課間再給老師交上去。千萬不要亂寫應付,否則你這一整年都會被老師盯上的,不會的題就問問前后桌的同學,不到萬不得已就別問時昶,他英語最爛了。”
“嗯嗯!”星見月眼含熱淚地點頭,女孩子實在是太好了!
班里住校生多,但每天早上走讀生反而來得更早。
時昶喝完水在閉目養神,星見月用筆帽輕輕戳了戳他的手臂。
“我英語最爛了。”他重復課代表剛才的話,連語氣都一樣。
“我不問你作業,”星見月朝他湊近了點兒,壓低聲音:“我是想給你道歉,對不起啊,瀟瀟是在正經地學畫畫,不是專門畫那種的。”
時昶漫不經心地問:“哪種?”
星見月可不會輕易掉進他的陷阱,“你就當是在為藝術現身吧。”
秦瀟瀟那個菜鳥畫技,連顆蘋果都畫不好,更別說畫人像,除了她自己,沒人看得出她畫的是誰,所以無論是裸上半身還是裸下半身時昶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他不承認,那畫的就不是他。
他說:“我以為你會為上周五體育課的事道歉。”
人家都已經主動提了,星見月不能再裝傻,“是是是,這個事兒也對不起你,我真不是故意的,當時那里有個大水坑,我不抱著你就得摔一跤,當我欠你一次人情。”
一碼歸一碼,時昶也不是錙銖必較的人,“那你拿我當賭注是怎么回事?”
他終于不是閉著眼睛跟她聊天了。
“……你聽我狡辯,”星見月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要是說我當時在發燒,腦子燒糊涂了,你相信嗎?”
時昶習慣早上洗頭發,短發很蓬松,窗外一陣風吹進來,幾縷碎發遮住了眼睛,他閉眼幾秒鐘,再睜眼,側首,直直地看向她。
星見月的心跳莫名地空了一拍。
這個季節,滿校園都是好聞的桂花香。
時昶眼里有很淺的笑意,不緊不慢地問:“同學,你不是不認識我嗎?”
見月干巴巴地笑了一聲,“咱倆同班又同桌,怎么會不認識呢。”
好吧,她承認,和高一在學校遇到時,她裝不認識他一樣,在江邊的時候她也是裝的,她當然記得他的名字,也記得他這張臉。
對于25歲的星見月來說,高中已經是很多前的事了,她記得的不多,可時昶是她高中三年唯一坐滿一整年的同桌,占據了她三分之一的高中校園記憶,她只要稍微有一點回憶過去的念頭,腦海里總是會出現他。
在江邊裝不認識,大概是因為她心中有愧。
至于高一在學校,她會躲著他,純粹是因為尷尬。
不是她干了什么丟臉的事,她是在替他尷尬,那件糗事如果被他那幾個朋友知道了,不知道要笑話他多久。
看吧,她真是個好人。
“剛被安排坐在一起的同桌而已,既沒有舊交情又沒有新感情,你覺得我會相信嗎?”時昶又回到了剛才那個話題。
星見月心一橫,直接厚著臉皮耍無賴:“那咋了?”
時昶:“……”
早自習鈴聲響起,語文老師沒來,星見月低著頭心無旁騖地補英語作業。
別的科目她都忘得差不多了,但英語還可以,大學畢業后她也一直堅持學,做兩篇閱讀理解和翻譯幾個句子不是難事。
升旗結束,按例還要開個小會,星見月聞著空氣里的桂花香,有些想念馮蕓做的桂花酒釀,只聽到校長強調男生女生要保持適當的社交距離。
她懂的。
早戀這事兒,每一個校長都頭疼。
稍微有點苗頭的時候最怕同學起哄了,雖然有校規校紀管著,但愛搞事的同學總能找到機會,被起哄的兩個人無論有什么反應都會被放大解讀,謠言傳來傳去,最后要么黃了,要么成了,后者可能性更大,畢竟這可是荷爾蒙大量外泄的青春期,受荷爾蒙驅動的吸引力短暫但強烈。
這招雖險,勝算卻大。如果一方有意,搏一搏也不是不行。
主要是她沒那個意思,何必給頭發本就不多的班主任增添煩惱。
一個普普通通的課間,星見月去陳老師辦公室的時候,碰巧杭霽和欒茜也在。
陳老師看向門口的星見月,“什么事?”
星見月稍微把門關了一下,沒有完全關上,她走到辦公桌前,禮貌地問:“陳老師,我能換個位置嗎?”
陳老師推了推眼鏡,笑問:“你想跟誰換?”
星見月盯上了欒茜,“班長,咱倆換換行嗎?”
欒茜還沒說話,杭霽就拒絕了:“不行。”
星見月:“……”
還是不是朋友?
杭霽平靜地說:“我跟你同桌,我的學習效率會降低百分之十。”
星見月:“……”
有這么當朋友的嗎?
欒茜開口打圓場:“我和杭霽已經同桌一年,彼此都習慣了,要不,你找別人換?應該有很多同學愿意和時昶做同桌的。”
陳老師喝了口茶:“為什么想換同桌?你和時昶發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嗎?”
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嘛……
星見月是準備好了理由才來的,“他長得太帥了,聲音也好聽,我容易小鹿亂撞,白天精神不集中,晚上失眠睡不著,嚴重影響我的學習和生活。當然,這不是時昶同學的錯,是我個人的問題,我自制力差,抵抗不了誘惑。”
陳老師睜大眼睛:“時昶誘惑你了?”
……您的聲音是不是有一點點大?
星見月笑不出來,“……那倒沒有。”
此時,恰好有人在外面敲門。
陳老師說:“進來。”
星見月眼睜睜地看著時昶推開虛掩著的門走進辦公室。
陳老師接過時昶遞過來的表格,“都填好了?”
“嗯,”時昶沒別的事,“我出去了。”
陳老師點頭,“把門帶上。”
這次,門關得嚴嚴實實。
陳老師繼續說:“星見月,你的物理成績是全班最差的,上周年級組開會,我找你高一的班主任問過,你別的科目都很平均,只有物理成績一直不怎么樣,既然你選擇了理科,物理就一定要學好。時昶的理綜三科成績非常穩定,去年參加競賽也拿到了很不錯的名次,我相信,和他一起學習,你會有進步。再者,你英語很好,也能幫幫時昶,如果期中考試你們兩個人物理和英語這兩科成績不再是全班吊車尾,對你們都沒有壞處,我也會很有成就感。”
星見月從小到大都不是問題學生,無論她成績好不好,遇到的老師們也都挺喜歡她。
她還能說什么?
“陳老師,我不換了。”
“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老師,上次我翹課的事,對不起,我下次一定請假。”
星見月無故翹課,班主任除了給馮蕓打電話溝通之外,沒有在班會上提過,私下也沒有找過她。
陳老師笑了笑,“最好不要有下次。”
快上課了,他讓三個女生把批改好的作業拿到教室發下去。
星見月抱了一摞,走在后面,欒茜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以為她是因為沒有換成座位而不高興,“杭霽,你要不要跟星兒解釋一下?”
“沒事,她不會生我的氣。”杭霽可太了解星見月了,她這會兒八成是在想自己在辦公室胡說八道被時昶聽見的事,恨不得把自己毒成啞巴。
星見月確實草率了,她準備去找陳老師的時候,時昶明明不在教室。
他到底聽到了多少?
不過,也有可能沒有聽清,畢竟外面走廊那么吵。
星見月邊走邊回想時昶推開辦公室門那一刻的神情,很正常,沒什么特別的情緒。
時昶在擦黑板。
回到座位上后,他跟前桌的同學說了幾句話,心情看起來怪好的。
男人的心,海底的針,不好琢磨。
星見月專門把他的習題冊挑了出來,又順手遞了張紙巾過去,“你臉上有粉筆灰,擦擦吧。”
“謝謝。”時昶隨便擦了擦,轉身對著墻壁那一側。
“你干嘛面壁?”
“我長得太帥,怕你心里的小鹿撞死了。”
星見月:“……”
他果然聽見了!
蒼天啊,被誰聽見不好,怎么就偏偏被本人聽見呢?
這下好了。
星見月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小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時昶頗為理解,連理由都為對方想到了,“我知道,咱倆不熟。”
“你找好愿意和你換位置的人之前跟我講一聲,我也不是誰都行。”他把課桌上唯一超出中間界限、壓在她的草稿紙上的課本往自己那邊扯了一下,像是在他們之間畫了一條無形的三八線。
星見月差點脫口而出問他誰不行,好在忍住了,“我不換了。”
時昶拿了支黑色的筆在手里轉著,“為什么?”
他的手真好看啊……
星見月難得扭捏,“反正就是不換了。”
時昶眉眼低垂,“換個位置而已,又不是情侶分手,你想換就換,不用考慮我的感受。”
她頓時心生內疚。
星見月,看你干的好事!
上一秒還趴在桌上睡覺的前桌詐尸似得回頭,問:“誰跟誰分手了?”
星見月熟練地推開對方湊過來的腦袋,把時昶拿走的課本重新拽回來,同時理直氣壯地對他說:“我說不換就是不換,你有情緒也沒用,反正這一年我就是你唯一的同桌,誰也別想替換我們之間的任何一個人。”
不好意思,女人變臉就是這么快。
……
突然年輕了近十歲,星見月不僅睡眠好,精力也旺盛,體育課幾個班在一起打排球,她比很多男生都厲害。
宋明奕被球砸到臉的時候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還好,鼻子沒歪。
“趁機報私仇是吧?”
“誰讓你那么大聲地叫我,”星見月其實不是故意的,“宋明奕你流鼻血了!”
“我靠!”他立刻嗷嗷叫。
“腦袋別往后仰,低頭,”星見月連忙跑到他面前,抬起手習慣性要給他一巴掌,在意識到這會兒不能打鬧后緊急收回力道,擦了擦他臉上的血,“你捏住鼻子。”
“捏住鼻子怎么出氣……”
“現在你的嘴巴只有一個功能:呼吸,不能用來罵我。”
宋明奕被扶著坐到臺階上,闖了禍的星見月是心虛的,又是找紙巾又是跑去操場旁邊的小賣鋪買冰棍給他冰敷,比誰都忙。
幾分鐘后止血了,星見月又陪他去水龍頭那里清洗。
宋明奕扶額,“我是不是得去醫務室看看?”
他們班下節課數學小測。
一米八的壯漢裝虛弱,星見月也是很難配合,“我給你打120?”
“流了這么多血,我本來就頭暈,你還諷刺我!”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想喝水嗎?我去給你買。”
“可樂,冰的。”
“誰打完球喝冰可樂?”
“那就礦泉水吧。”
于是星見月又跑了一趟小賣鋪。
宋明奕喝了半瓶礦泉水,低頭摸鼻子的時候,發現星見月校服兜里鼓鼓的,里面裝了兩瓶養樂多,“自己不喝,留給誰的?”
“你別管,”星見月坐在陰涼處,視線穿過滿操場的人,在人堆里尋找時昶。
宋明奕摸摸鼻子,“國慶假期去游樂場玩怎么樣?祝平安和秦瀟瀟都想去。”
星見月更想在家待著,“假期杭霽會去我家吃飯,我媽念叨好幾次了。”
宋明奕脫掉校服外套,扔到星見月身上,“你倆要連續在家吃七天啊。”
他一身汗,星見月嫌棄地要死,但她如果扔掉,宋明奕估計下一秒就會躺在地上訛她,就幫他拿著了,“你不知道我媽做飯有多好吃,無論連續吃幾個七天都不會膩。”
宋明奕說話不過腦子,“她和聞一燃馬上就是兄妹了,不用熟悉熟悉?”
杭霽正好走過來,星見月從兜里拿出一瓶養樂多遞給她。
“你和即將成為我哥哥的人熟嗎?”杭霽坐了下來。
宋明奕說:“互相都認識,但論交情,那肯定是時昶跟他的關系更好。”
杭霽還沒有搬去聞家,她現在住的房子和時昶家是門挨著門的鄰居,要了解聞一燃,最簡單有效的途徑當然是去問時昶,但她不會這樣做。
星見月看到時昶了。
他在最遠的地方撿球,不知道跟人說了些什么,轉身往排球場地的方向走,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
他長了張十分高冷的臉,不笑的時候,眼神有些冷漠,但其實也沒什么家庭條件優越的公子哥臭脾氣。
這會兒,他雖然還是平時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總給人一種不好惹的感覺。
原本鬧哄哄的操場,安靜了許多。
兩分鐘后,星見月看明白了。
班里有個女生叫方圓,個子不高,身材偏胖,臉上長了雀斑,成績特別好,只是性格很內向,星見月這兩周只在值日那天跟方圓說上過話。
她記得這個女生。
以前,每次體育課都沒什么人主動找方圓搭檔,班級總人數是單數,方圓要么落單,要么請假。
剛才星見月砸到宋明奕是無心的,但那個男生扔向方圓的球卻是有意為之,嬉皮笑臉的道歉顯得虛偽,甚至還做出手托胸部這樣極具侮辱性的動作。
所以也不怪時昶發火。
杭霽把空了的養樂多瓶子扔進垃圾桶,起身前對星見月說:“他們是初中同學,從初一開始,只要體育課方圓落單了,時昶就會去跟她一組。”
宋明奕也說時昶的人品沒得挑,“你要是跟他好,我不反對。”
星見月回過神,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有病。”
宋明奕忽然捂住鼻子,“怎么又開始了?”
“真的假的?”星見月本來以為他是裝的,結果一扭頭就看見他手指縫隙里有鮮血流了出來,立刻著急地跳起來,“趕緊去醫務室!”
“我的學生卡沒有帶在身上。”
“你先去,我上樓拿學生卡和病歷本。”
臨近下課,時昶準備去水池洗手,沒走幾步就看到原本分開坐在臺階上說話的一男一女又黏在一起了。
宋明奕因為流鼻血走得慢,星見月把他的校服放到肩上,雙手捧著紙巾幫他在鼻子下面接著,兩個人你說我一句我罵你一句,一路上都沒停,到了路口,宋明奕往醫務室的方向走,她則轉身風風火火地往樓上跑。
體測的時候都沒見她跑這么快。
十分鐘后,時昶回到教室,發現課桌上多了一瓶養樂多。
養樂多放在他的課本上,下面壓著一張紙條,紙條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好同桌,幫我請個假。最后還匆忙地畫了一個笑臉。
這紙條一看就是隨便從草稿紙上撕下來的,時昶瞟了一眼,拿起那瓶養樂多,順手把紙條塞進課本里。
校園里桂花樹全都開花了,風里滿是甜味。
聞一燃靠在窗臺上,他人在教室外面的走廊,手已經毫不客氣地伸進了一班教室,“謝了。”
時昶反應快,把差點被聞一燃拿走的養樂多換到另一只手,“這個喝不了。”
聞一燃抓了個空,“里面有毒?”
時昶面不改色,“過期了。”
“我不是來找你的,我來找我的妹妹,”聞一燃也不介意,目光看向了不遠處的杭霽,“妹妹,等會兒放學別急著走,晚上我們‘一家人’吃改口飯。”
一家人三個字被刻意強調后顯得格外諷刺。
但落在杭霽耳朵里,惡劣程度遠不如他咬在齒間戲耍的“妹妹”二字。
杭霽清冷的視線落在他臉上,語氣很平靜:“好啊,哥。”
父母之間的事,彼此早就心知肚明,無論是學校還是其他場合,兩個人都見過,然而這卻是他們第一次正面交鋒。
一方赤裸裸地挑釁,一方神色不變,但并未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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