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工人見過要飯的,但真沒見過膽子這么大的。
這名三十來歲的工人,年輕時也入過當地的青幫,三跪九叩歃血為盟,這么多年爭勇斗狠全都干過了,可是這名老青皮見過伸手下油鍋、菜刀剁手指的狠人。
但是,敢冒充津門大俠霍元甲的,他還是頭一次見到。
這名碼頭工人見陳旺有點癡傻,但也不敢直接罵人,反而問了兩句屬于江湖人的春典暗語,試探一下陳旺的深淺。
“做擱念的?(吃張口飯的?)”這名工人問道。
“做精神病的。”陳旺老實回答。
工人:“你是不是串山了?(喝醉了?)”
陳旺驚覺:“串山?哪兒有功夫去串山啊,串門都不行,這地兒快完了!那東西馬上就要過來了!”
陳旺想起來了那件極其恐怖的事情,他想盡快離開這里,于是變得局促不安、異常慌亂。
工人樂了:“粘啃了?(病了?)”
陳旺:“可不是嘛!那東西粘著就來啃我們了!”
陳旺的臉色變得慘白,他對著工人說道:“你看!那東西快來了!它怕水,你也趕緊上船吧!”
工人回頭。
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這大清天津衛的碼頭還是這逼操性,沒變。
轉過頭來,他明白了。
笑了笑。
“你這爺們兒夠楞的啊,信不信我把你牙掰下來?”工人看著陳旺鼓鼓囊囊的胸口,突然變臉,怒目圓睜,“把錢拿出來,趕緊滾,要不砍手指頭介都算輕的。”
那艘都是貴客的巨大蒸汽船又開始鳴笛,先前那木橋馬上就要被工人們撤下,巨大的汽笛聲中,那沉重的鐵錨開始在蒸汽機的牽引下,帶著嘩啦啦的海水,從水面上冒出來,回到了船艙里。
留給乘客上船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船體上部巨大的煙囪噴吐著濃煙,船身上的煤氣燈亮起,顯得碼頭這個角落更黑了。
天色已經黑了。
陳旺聽到這碼頭工人說的話以后,終于明白了,面前這人不是來求救的,這是個敵人啊!
還在威脅我!
“砍手指頭?”陳旺的笑容隱藏在已經降臨的黑夜里,他凜然一笑,嘿嘿一聲,說道:“沒意思,我們比割腦袋吧,誰的腦袋先長回來,誰贏。”
“要比比嗎?”
陳旺攥緊了手里的那個破漆皮葫蘆。
他想生氣了。
“嘿?爺爺我原來在津浦鐵路運軍火鴉片的時候,你這樣的小子,爺爺不知道攮了多少個了!”
碼頭工人直接從腰間拿出一把短匕,這艘汽船上的貴人他惹不起,一個瘋子他還真敢弄。
陳旺立正,他的眼睛全部盯著面前這個工人,表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眼角有一絲余光,分給了這名工人后面的那個身影。
看到那個人,陳旺突然不氣了。
碼頭工人欺負過的人多了。
這么配合的,真不多。
“你不傻啊?”
工人匕首伸過來,開始撩撥陳旺的胸口,想要拿到那些銀元銅板。
陳旺:“你看后面。”
“孫賊,爺爺在你吃奶那會兒就不用介一招了。”
碼頭工人沒回頭。
程東此刻已經站在碼頭工人身后,他那粗壯的大臂,直接就攥住了碼頭工人的手,一拽就把他給拽到了后面。
然后這名身經百戰的老兵,眼疾手快,直接把那匕首給掐了下來。
碼頭工人這會兒才回頭,看到了程東的那張臉。
他認識程東。
這是碼頭上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養了個寡婦和繼女,三巴掌打不出一個屁的人,除了力氣大別的都沒有。
所以,他很疑惑。
為何程東敢出現在這里,為什么程東的眼神,那么冷血堅毅。
這名老青皮,曾經有幸見過在天津港下船的江洋大佬張仁奎,遙遙一望,那老虎一般不怒自威的感覺就直沖天靈蓋。
今天他看到程東的眼睛,那快遺忘的恐懼感再次出現了。
這不是程東!
你是誰!
碼頭工人還沒來得及問,自己的脖頸上就多了一柄匕首。
他的喉嚨,發出了鼓破后的嘶啞聲音,雙手一摸,全都是血,這名工人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點兒什么,卻感覺力氣在不斷流失。
他沒想過這么死。
但他直到從碼頭上跌落,看著自己脖子上冒出來的血線,跟隨自己落在海洋的時候,都沒想明白發生了什么。
他們嚇唬商家,剁手指、收保護費是常事兒。
殺人這種事兒,誰敢啊?
他怎么就敢呢?
程東拿碼頭上捆著的粗麻繩,仔細擦了擦匕首的鮮血,把匕首收了起來。
——
【恭喜你獲得道具!】
[【青皮的慣用匕首】*1]
[類型:武器]
[品質:灰(垃圾)]
[說明:一把還算順手的鐵匕首,曾經割過很多人的小拇指,但從未殺過人。]
[來源:特殊時代的碼頭工人,賭場保安、以及地痞流氓( 30%)。]
[備注:夜霧里的晚清天津衛像一條泡爛的腸子,黏稠的霓虹從九國租界的裂口里滲出來,而青皮們那蘸過黑狗血的刀,就藏在腸壁褶皺里游蕩,成為這糟爛年頭的一道血光。]
——
一幅奇怪的圖像在程東的眼前生成。
是這把武器的簡單數據。
“這就是那……系統提示吧。”程東想道,“這種道具,對我的世界沒有任何幫助。”
陳旺想跑。
因為面前這個人殺人了。
不過他有點猶豫。
他看了一眼程東。
又看了一眼。
有點懷疑。
然后又看了一眼。
下一秒,他就扭頭,對著大海的方向,開始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末世的人,老跟著我過來玩兒干什么?玩就玩吧,能不能尊重一下……當地的社會環境!”
“別隨便殺人!這里沒那么多偽人!沒那么多偽裝變異的怪物!”
陳旺回頭。
偷瞄一眼。
見到程東沒生氣。
確定了。
這是那精神病院的人。
“我好聰明。”
陳旺想道。
程東抹了抹鼻子,沒敢說話。
捅嗓子眼其實是末世武裝部隊的制式作戰理念,已經深入骨髓了。
當單兵手里沒有熱武器的時候,面對城市里出現的詭異,拿銳器捅嗓子是基本操作,因為有些怪物會發出尖銳爆鳴,釋放讓人瞬間失能的嗓音,捅嗓子,贏得幾率更大一些。
而且,末世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急劇變化,即便是程東這樣的兵王,能夠相信的,也只有自己的戰友。
就算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互相捅刀子也是常態。
所以危險情況下,先殺人就是最優解。
這和善良不善良沒關系。
傳統文明時代的道德觀念,早就崩塌了。
程東剛剛恢復了擁有兩只手臂的感覺,有點不適應,只是覺得,自己殺的動作有點慢了。
終究是,有點生疏了。
“陳旺您好,我是華夏武裝部隊上士程東,我將會給你提供一切可能的幫助!”程東低聲說道,然后滿懷悲壯補充了一句——
“在我清醒之前。”
陳旺聽完:“我想喝可樂,巴菲特那款。”
程東:“……”
雖然這個時間點,可樂已經在美利堅發明,但還沒有普遍行銷到全球范圍,而且這會兒可樂的配方里面,含有極強成癮性的古柯堿,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藥物的名字都叫做“可卡因”。
程東不會去給陳旺尋找可樂的。
而且在他所在的詭異末世,這種廉價快消品飲料,已經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
國家沒有多余的水和資源去制作汽水了,每個人釋放情緒的方式,基本上都是收音機或者全息電視機。
可樂,沒有。
“在這兒等船來吧,你殺他沒問題,他走私過鴉片軍火,別往心里去,審判都省了。”陳旺說道。
程東沒往心里去。
然后,陳旺指了指西邊的夜色,“你看,多危險。”
他看了看西邊的星空,以及在黑暗中的城市。
沒看出任何危險。
他不具備陳旺這名系統主人,可能擁有的神奇能力,現在他想的是,能夠盡快找到異能者阿伊莎,以及精神病院的護士鶴薇她們。
不知道他們在哪兒。
陳旺感覺非常不適,他下蹲想要躲避什么東西,蹲下的過程中,覺得屁股有點硌得慌。
然后,他在身上摸索,摸到了一張薄薄的紙片。
他只看了兩眼,然后就對著海洋扔了出去。
海風向著陸地吹拂,把這張紙吹了回來。
程東拿到了。
“大清郵政,太古洋行,喬治號,天津港至廣州港,四等艙,八號房間五號鋪位……”
程東看著上面的文字,然后瞄了一眼即將出發的郵輪,這個豪華郵輪的船身上,用中英文分別清晰地寫著“喬治號”。
程東眼神一凝,問道:“這就是我們要登上的船?”
那個系統交給他們的任務,程東等人都看到了,結合降臨幻境之前的培訓,程東這個老兵馬上就意識到了什么,他問道:“那么,那名叫文彥的人也在這艘船上了?”
陳旺先搖頭,然后再點頭。
“我建議馬上上船!和我一起行動!”
程東很著急,他現在確認了,零號果然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任務交代的重要角色已經登船了,他卻還在這里干耗著!
而且,既然陳旺的身上莫名其妙地出現了這張四等艙的船票,那么也就是說,系統已經用最強烈的暗示,告訴參加的人,這艘“喬治號”就是他們登船的目標!
就是這艘船!
這時候程東也反應了過來,他開始在身上認真摸索,果然在鞋底的夾縫中,找到了一張薄薄的船票!
這艘船票上寫著“八號房間四號鋪位”,也就是說,系統就是讓他們上這艘船!
沒有任何問題!
“和我一起登船!”程東非常嚴肅的快速說道。
“不!不上!不能上!”陳旺非常認真地說道:“這是錯的船!這不是我們要登的船!”
程東不解。
他不擅長提出問題,所以用沉默,等待陳旺解釋。
“我剛才每個乘客都看過了,”陳旺的語氣十分篤定:“這些船客之中,沒有金剛葫蘆娃。”
“乞討,只是計劃的一部分。”陳旺認真解釋,不想被誤解歧視。
“重要的是,找葫蘆娃。”陳旺認真說道。
一種程東很難適應的荒誕感油然而生,如果這個世界是穩定理性的,陳旺的這兩句話說出來,都會讓人覺得他有病。
就算是程東生長的那個詭異末世,它也是有規矩可言的。
但這里是陳旺的幻境,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他說的是真的嗎?
是瘋子的囈語,還是癲狂的先知?
誰知道啊!
程東根本分不清!
這些病院方面的人,進入陳旺的幻境,偶爾就是因為很難分清楚真實與幻境的分界線而導致大腦混亂,變成瘋子。
就剛才那句話,程東根本不知道該不該生氣,該不該相信陳旺說的是真是假。
程東:“真的假的?”
陳旺很認真:“真的是假的。”
謎語人出現了,陳旺這句回答,即可以說自己說的話是假的,也可以說喬治號這艘他們應該上的船,是假的。
程東看著陳旺。
陳旺:“如假。”
“也如真。”陳旺說道。
程東拳頭攥緊,額頭冒出兩根青筋。
不能再說了。
程東不想那么快變瘋,他還有任務在身。
眼看著那支線任務中的重要角色“文彥”就在這艘船上,程東真的是有力用不出,總不能一開始就廢掉一個重要的支線任務吧。
可他們的使命是保證陳旺存活,所以只能如此取舍。
他選擇相信陳旺。
只不過,犧牲真的太大了。
遠處木橋挨著地面的部分,還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乘客在登船,船上的洋人大副不耐煩地叫嚷,讓人們趕緊上船,馬上就要開船了。
大副看起來,是個標準到可以進博物館的種族主義分子,對黃種人極其看不起。
他看到穿著長衫,帶著墨鏡,把頭發梳成男士辮子,喬裝打扮成男人的鶴薇,他直接上手,猛地一拉,把她摔進了船艙里面。
“快點進去,該死的黃皮耗子!我可以從三英里外就聞到你們身上的臭氣!”
大副惡狠狠地說道。
鶴薇眼睛露出兇光。
她不僅僅只是一個精神病院的護士,在詭異末世,如果軟弱就會被欺凌致死,所以她兇狠回頭,看著那個洋人大副,眼神凌厲。
也想殺人了。
這個大副,可不是陳旺那個恐怖的瘋子。
“陳旺還不知在哪里,暫時不節外生枝了……”
鶴薇登船以后,那股巨大的心理壓力終于消失了,她真想不到,自己如果沒有登上船,會是什么后果。
先活下來吧。
她轉身,走進了船艙。
她拿著二等艙的船票,想著在船里面,好好尋找陳旺他們。
就陳旺那種狀態……應該很顯眼,很好找,鶴薇想道。
“如果任務順利,我是不是……可以清醒地回到病院呢?”
鶴薇忍不住去想這件事。
天色已晚,她剛才被大副粗暴對待,也就沒有注意到,就在她行走的架空木橋下,在那碼頭邊緣的黑暗中,有兩個人在聽海。
那是堅持不登船的陳旺,和微微皺眉的程東。
……
鶴薇走在船艙中,她的眼睛,忍不住地接收這舊時代的燦爛光景,這艘郵輪造價不菲,設施頂級,真的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
那種逃命的緊張,稍稍消解。
生在亂世,這感覺也太陌生了。
她還沒意識到,這任務,不順利地極其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