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光終于刺破了連日的陰霾，但王府內依舊彌漫著大戰后的肅殺與疲憊。

周乾楓踏著沾染了露水的石階，踏入他與李煥彩居住的“棲梧院”。

一夜未眠，鐵血手腕鎮壓了滔天叛亂，擒獲國賊妖后，穩定了岌岌可危的朝局，縱然是鐵打的身軀也感到了深沉的疲憊，但心中那份對妻子的牽掛和急于與她分享勝利的心情，卻如同暖流驅散了寒意。

“煥彩？”

他推開內室的門，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期待。

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他心頭一緊。

李煥彩并未如往常般在書案前理事或是在窗邊賞景，而是背對著他，站在梳妝臺前，纖細的身影顯得有些緊繃。

梳妝臺上，原本放置貴重首飾的錦盒被全部打開，里面的珠釵玉佩散亂地堆放著。

她正急切地翻找著抽屜、妝匣的每一個角落，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焦慮。

“煥彩，你在找什么？”

周乾楓快步上前，眉頭微蹙。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

平叛時的冷靜、庫房遇襲時的沉著，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種……仿佛要失去一切的恐慌。

李煥彩聞聲猛地轉身，臉上血色褪盡，眼眶微紅，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種周乾楓完全看不懂的復雜情緒：“玉玨！我的雙面玉玨！王爺，你看見了嗎？就是那塊……那塊一面刻著鳳紋，另一面刻著龍紋的羊脂白玉玨！它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

她的聲音帶著顫抖，雙手無措地絞在一起。

雙面玉玨？周乾楓在記憶中搜尋。

此刻見她如此失魂落魄地尋找，心中疑竇叢生。

他上前一步，雙手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肩膀，試圖讓她冷靜下來：“別急，慢慢說。一塊玉玨而已，府里剛經歷過動蕩，些許混亂在所難免。本王立刻下令，讓全府上下替你尋找，定能……”

“不！你不明白！”

李煥彩猛地打斷他，眼中淚光閃爍，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那不是普通的玉玨！它對我……至關重要！我必須找到它！現在就要！”

她掙脫開他的手，又想繼續翻找。

“李煥彩！”

周乾楓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攝政王的威嚴和一絲被隱瞞的不悅。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正視自己。

昨夜庫房內她臨危不亂、指揮若定的智謀，不經意流露的遠超這個時代的見識（那些奇特的音樂、舞蹈、甚至某些精妙器械的構想），以及此刻為了一塊玉玨如此失態……種種不合常理之處，如同散落的珠子，被“玉玨”這條線瞬間串聯起來。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探照燈，緊緊鎖住她慌亂的眼：“一塊玉玨，何以讓你如此方寸大亂？李煥彩，告訴本王，你到底是誰？”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從你嫁入王府，便處處透著不同。你懂得那些聞所未聞的樂理舞技，心思縝密遠超閨閣女子，昨夜更是助本王定鼎乾坤！這些，豈是一個深居相府、只知勾心斗角的大小姐所能擁有？那塊玉玨，是否就是解開你身上所有謎團的鑰匙？你要它，究竟意欲何為？”

李煥彩被他眼中的銳利和話語中的篤定逼得無處可逃。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曾厭惡、防備，卻在朝夕相處、并肩作戰中不知不覺傾注了感情的男人。

他剛剛平定了足以傾覆王朝的叛亂，帶著一身硝煙與疲憊歸來，那雙深邃眼眸里，除了探究，似乎還有一絲……受傷？他懷疑她了，也……在意她了。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迎著他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絕望地說道：“是。我要它，是為了回家。回到我真正的世界去。”

“回家？”

周乾楓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聽到了最荒謬的言語，“這里就是你的家！李崇已被本王打入黑獄，李家傾覆在即！你還要回哪里去？回那個早已容不下你的相府嗎？”

他以為她還在為李家的覆滅而恐懼或是不甘。

李煥彩慘然一笑，笑容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疏離：“相府？李崇？不，王爺，你錯了。那個地方，那個家，從來都不是我的歸屬。”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若千鈞，砸在周乾楓的心上：

“真正的李煥彩，早在大婚當夜，你們飲下合巹酒之后，就……香消玉殞了。而我……”

她指了指自己，“只是一個來自異世、不知為何靈魂落入這具軀殼的孤魂野鬼。那塊雙面玉玨，是我與那個世界唯一的聯系，是我回家的‘鑰匙’。現在，是時候該回去了。”

真相如同冰冷的刀鋒，劃破了最后的偽裝。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周乾楓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極致的震驚和一片空白。

他死死地盯著李煥彩，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那些疑惑終于有了答案，卻是如此驚世駭俗，如此……令人心膽俱裂！

大婚之夜……合巹酒……香消玉殞……異世孤魂……

“不……不可能……”

他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干澀沙啞，扶著她肩膀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指節泛白，仿佛想抓住什么即將消逝的東西，“你休要胡言亂語！什么異世孤魂！你就是李煥彩！是本王的王妃！”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比面對千軍萬馬、比知道太后兵符威脅時更加洶涌猛烈！

他無法接受，這個與他共度危局、讓他欣賞、讓他牽掛、甚至……讓他心動的女人，竟然只是一個占據了他妻子軀殼的“外來者”，并且隨時可能消失！

“王爺，你心里其實已經信了，不是嗎？”

李煥彩看著他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苦澀地低語，“若非如此，我如何解釋我所知的一切？若非如此，我為何如此執著于一塊玉玨？若非如此……我又怎會……”

她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未盡之意，周乾楓卻讀懂了——若非如此，她又怎會對他產生感情，又怎會在離別之際如此痛苦？

“不準走！”

周乾楓猛地將她拉入懷中，雙臂如同鐵箍般緊緊環住她，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本王不管你是誰！來自哪里！本王只知道，現在站在本王面前的是你！是助本王平定叛亂、共度難關的你！是這個王府的女主人！是本王的王妃！這里，就是你的家！本王不準你離開！一步也不準！”

他的懷抱如此用力，帶著戰場歸來的硝煙味和他身上獨有的冷冽氣息，幾乎讓李煥彩窒息。

她感受到他胸膛劇烈的起伏，感受到那強健心跳下無法掩飾的恐慌和……占有欲。

“王爺……”

她在他懷中艱難地開口，眼淚終于無聲滑落，“我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本王就造一個只屬于我們的世界！”

周乾楓斬釘截鐵地打斷她，他稍稍松開她，雙手捧起她淚痕交錯的臉頰，迫使她看著自己。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熾熱火焰，里面清晰地倒映著她驚惶的臉龐，再無半分平日的冰冷與算計，只剩下赤裸裸的、不容錯辨的愛意與偏執。

“李煥彩，或者……無論你本名叫什么。”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你聽好了。本王周乾楓，此生此世，只愛你一人。弱水三千，本王只取你一瓢飲。王府后院，除了你，將再無他人！本王以周氏皇族血脈、以手中龍淵劍、以這萬里江山為誓！若違此誓，天誅地滅，不得善終！”

這突如其來的、分量重逾千鈞的誓言，如同驚雷在李煥彩耳邊炸響！

一個封建王朝的攝政王，一個手握生殺大權、本該妻妾成群的頂級權貴，竟向她許下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

這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具沖擊力，直接撼動了她心底最深的防線。

她怔怔地看著他，忘記了哭泣，忘記了掙扎。

周乾楓深深地望進她的眼底，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烙印進去。然后，他緩緩抬起一只手，伸向自己的懷中。

在李煥彩驚愕的目光中，他掏出了一樣東西——正是那塊她翻箱倒柜、遍尋不獲的雙面玉玨！

溫潤的羊脂白玉在透過窗欞的晨光下流轉著柔和的光暈，一面鳳紋展翅，一面螭龍飛舞。

“你……”

李煥彩失聲，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手中的玉玨。

周乾楓沒有解釋，他只是用那雙燃燒著熾熱愛火與不容置疑決心的眼眸，深深地凝視著她，然后，做出了一個讓李煥彩靈魂都為之震顫的動作——他沒有將玉玨收起，也沒有毀掉，而是輕輕拉過她的手，無比鄭重地，將那塊寄托著她歸家希望的雙面玉玨，放在了她的掌心。

“拿著它。”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決絕，“本王將它還給你。這是你的‘鑰匙’，是你的選擇。本王不會禁錮你。”

李煥彩的指尖觸碰到那溫涼的玉玨，如同觸電般一顫。

周乾楓的大手覆蓋住她握著玉玨的手，連同她的手一起緊緊包裹住，力量大得讓她微微發痛，他的眼神卻脆弱得讓她心痛：“但是，煥彩，本王求你……留下。”

那個高高在上、殺伐決斷的攝政王，此刻眼中竟帶著一絲卑微的祈求，“留在我身邊。看看本王今日的誓言，看看本王為你打下的這片天地，看看我們……是否真的沒有可能。”

他微微俯身，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幾乎相觸，灼熱的呼吸交織在一起，聲音輕得像嘆息，卻重如誓言：“若真有那么一天……本王負了你，變了心，違背了今日的誓言……你便用這玉玨離開！本王絕不阻攔！那時，本王也再無顏面留你！”

“現在，留下。為了本王……留下。”

最后一句話，帶著無盡的懇切和不容置疑的深情，重重地敲在李煥彩的心上。

掌心是冰涼溫潤的玉玨，手背是他滾燙而有力的手掌，額頭是他灼熱的溫度，耳邊是他卑微又霸道的挽留……李煥彩的視線徹底模糊了。

回“家”的執念，在他這驚世駭俗的誓言和以玉玨為憑的承諾面前，開始劇烈地動搖。這個冷酷無情的攝政王，竟為她做到了如此地步……

她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寫滿疲憊、擔憂與深情的俊朗面容，看著他眼中那個小小的、淚流滿面的自己。

昨夜并肩作戰的默契，平日相處的點滴，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仇恨（對原身遭遇的）似乎淡了，恐懼（對未知世界的）似乎遠了，只有眼前這個人，這份沉重而滾燙的情意，真實得讓她無法呼吸，無法抗拒。

時間在無聲的對視中流淌。晨光熹微，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塵，也照亮了兩人眼中糾纏的情愫與掙扎。

最終，李煥彩緊握著玉玨的手，沒有松開，也沒有舉起。

她只是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將頭輕輕靠在了周乾楓寬闊而堅實的胸膛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嘆息般的回應：

“……好。”

這一個字，輕若鴻毛，卻重逾泰山。周乾楓緊繃的身體驟然放松，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

他猛地收緊雙臂，將她更深地擁入懷中，仿佛擁抱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下巴抵著她的發頂，發出一聲滿足的、長長的喟嘆。

那塊象征著歸途的雙面玉玨，被李煥彩緊緊握在手心，貼在他的胸膛之上，隔著衣料，感受著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沒有丟棄它，但也沒有使用它。

它成了一個信物，一個沉甸甸的承諾，一個關于愛與自由的契約，深藏在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窗外的朝陽終于完全躍出了地平線，金色的光芒灑滿庭院，也透過窗欞，溫柔地籠罩在這對緊緊相擁的璧人身上。

一夜的血雨腥風過后，屬于他們的故事，在這樣一個充滿誓言與抉擇的清晨，翻開了全新的一頁。

前路依然荊棘密布（李福失蹤、“鷂鷹”未明、北狄虎視眈眈、朝堂暗流涌動），但至少在此刻，他們擁有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