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奔逃，風(fēng)餐露宿，讓羅久久身上的紅裙蒙上了灰塵，失去了幾分最初的耀眼，卻更添了一種歷經(jīng)磨礪的堅韌。食物和水在精打細算下消耗著，最麻煩的是清潔。汗水混合著塵土，黏膩的感覺如影隨形，時刻挑戰(zhàn)著她的忍耐極限。

“主人，前方三點七公里處，衛(wèi)星地圖標(biāo)記為‘彩虹谷童話主題度假小鎮(zhèn)’。建筑結(jié)構(gòu)完整，存在大型儲水設(shè)施標(biāo)識。建議前往休整，補充水源并進行個人清潔。”“明天”低沉的聲音打破了車廂內(nèi)長久的沉默。他正低頭看著連接在車載系統(tǒng)上的平板，屏幕上顯示著地形圖和資源點標(biāo)記。

羅久久瞥了一眼屏幕上那個用卡通字體標(biāo)注的名字——彩虹谷童話鎮(zhèn)。一個曾經(jīng)在社交媒體上紅極一時的網(wǎng)紅打卡地，以五彩斑斕的糖果色小屋和巨大的童話人物雕塑聞名。此刻，這個名字在末日背景下，顯得無比諷刺。

“好。”她言簡意賅。清潔的需求壓倒了對“童話”二字的嘲弄。

邁巴赫駛離主干道，拐進一條通往山谷的支路。道路兩旁曾經(jīng)精心修剪的花圃早已荒蕪，瘋長的野草幾乎淹沒了低矮的卡通指示牌。越靠近小鎮(zhèn)，那股破敗感越是觸目驚心。

昔日光鮮亮麗的糖果色小屋，油漆剝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或木材。巨大的蘑菇屋頂塌陷了一半，歪歪扭扭地杵在那里。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雕塑被推倒，摔得四分五裂，殘肢斷臂散落在雜草叢中。旋轉(zhuǎn)木馬銹跡斑斑，曾經(jīng)歡快的音樂早已喑啞，只剩空蕩蕩的支架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吱呀聲。

這里沒有童話，只有末日精心布置的廢墟舞臺。

“明天”將車停在一片相對空曠、背靠著一棟還算完整的大型糖果屋（曾是紀(jì)念品商店）的廣場上。他率先下車，動作迅捷無聲，如同融入環(huán)境的獵豹，銳利的藍眸快速掃視四周，確認著每一扇黑洞洞的窗口和每一處可能藏匿危險的陰影。

“安全，主人。發(fā)現(xiàn)后方建筑有手動取水裝置。”他返回車旁，為羅久久拉開車門。

羅久久深吸一口帶著腐朽甜膩氣息的空氣，走下車子。腳踩在布滿碎石和彩色玻璃渣的地面上。她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目光落在“明天”指向的后方——那棟糖果屋側(cè)面，果然有一個老式的鑄鐵壓水井。

“明天”已經(jīng)走過去，動作熟練地開始壓水。清澈的井水嘩啦啦地流出來，注入下方一個還算干凈的大塑料桶里。

清涼的水流，在此刻勝過任何珍寶。羅久久再也顧不得矜持，快步走過去，掬起一捧水撲在臉上。冰涼的觸感瞬間驅(qū)散了疲憊和黏膩，讓她滿足地喟嘆一聲。

就在她撩起長發(fā)，準(zhǔn)備痛快清洗一下時，“明天”的動作突然停住。他猛地抬頭，藍眸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瞬間鎖定廣場邊緣一棟半塌的姜餅屋。

“誰？出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在寂靜的廢墟中清晰回蕩。同時，他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將羅久久擋在了身后，一個絕對的保護姿態(tài)。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后，一個怯生生的、沾滿灰塵的小腦袋從姜餅屋破敗的門框后探了出來。是個小男孩，大約五六歲，頭發(fā)亂糟糟的，小臉臟得看不清原本膚色，只有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充滿驚恐地看著他們。

緊接著，兩個身影僵硬地從小男孩身后挪了出來。那是一對中年“男女”。男人穿著沾滿油污的格子襯衫，女人圍著褪色的圍裙。他們的動作有些奇怪，關(guān)節(jié)轉(zhuǎn)動時帶著輕微的、不自然的“咔噠”聲，臉上的笑容努力維持著溫和，卻顯得異常僵硬，如同設(shè)定好程序的木偶。皮膚質(zhì)感在昏暗光線下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非人的光滑。

機器人！而且是兩個型號老舊、保養(yǎng)不善的家政服務(wù)型機器人！

“請……請不要傷害小宇。”女性機器人用一種帶著明顯電子合成音質(zhì)感的、努力放柔的語調(diào)說道，僵硬的手臂試圖將小男孩往身后藏，動作卻因為關(guān)節(jié)老化而顯得笨拙遲緩。

“我們沒有惡意。”男性機器人補充，聲音同樣生硬，他微微攤開雙手，示意沒有武器，“只是……需要一點水。”

羅久久擦去臉上的水珠，從“明天”身后走出來，警惕地看著這對奇怪的組合。一個人類小男孩，兩個明顯已經(jīng)老化、快要散架的機器人保姆？在這片死寂的廢墟里？

小男孩小宇見羅久久看過來，非但沒躲，反而鼓起勇氣，小聲說：“姐姐，能……能給我一點水喝嗎？爸爸和媽媽……他們好久沒‘喝’油了，動起來很慢……”

爸爸？媽媽？羅久久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對機器人身上。他們的“眼睛”——應(yīng)該是光學(xué)傳感器——正努力地模仿著人類關(guān)切的眼神，聚焦在小男孩身上。那眼神，生硬、空洞，卻又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守護意味。

就在這時，另一個方向傳來了腳步聲。幾個同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幸存者從不同的破敗建筑里走了出來，有男有女，眼神疲憊而麻木，帶著深深的戒備。他們顯然也是被這里的動靜吸引來的。

其中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看著羅久久腳邊那桶清澈的水，喉嚨滾動了一下，啞聲道：“姑娘，行行好……給口水喝吧……我們都快渴死了……”

羅久久的目光掃過這群幸存者，又落回緊緊依偎在機器人“父母”身邊的小宇身上。那雙澄澈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對“父母”的依賴和對外界的恐懼。她想起了寧澤和顧佳，想起了那張被奪走的船票，想起了冰冷的海水……恨意翻涌。

但此刻，另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壓過了恨意。是荒誕？是悲哀？還是……一絲觸動？

她抿了抿紅唇，沒有理會那些幸存者渴求的眼神，而是彎下腰，拿起一個空塑料瓶，走到壓水井旁，重新接滿一瓶水。然后，她徑直走向小宇，將水瓶遞到他面前。

“喝吧。”她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

小宇驚喜地看著她，又看了看身邊的“父母”，在女性機器人一個僵硬的點頭動作后，才小心翼翼地接過水瓶，咕咚咕咚大口喝起來。

羅久久這才直起身，目光冷淡地掃過那群幸存者：“水在那里，自己取。”她指了指水桶，然后對“明天”道，“把我們的食物分一部分給他們。”她補充道，“特別是……那對‘父母’需要的潤滑油，如果有的話。”

“明天”沒有任何疑問，立刻執(zhí)行。他打開后備箱，拿出壓縮餅干、肉干和幾瓶礦泉水，分發(fā)給那些幸存者。又從隨車的工具箱里找出兩小罐工業(yè)潤滑油，遞給了那對老舊的機器人。

幸存者們拿到食物和水，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狂喜，連聲道謝。那對機器人“父母”接過潤滑油，僵硬地、笨拙地向羅久久和“明天”鞠躬道謝，電子合成音里似乎也多了一絲“感激”的波動。

“謝謝……謝謝你們……照顧小宇……”女性機器人僵硬地重復(fù)著。

羅久久沒再看他們，轉(zhuǎn)身走向那棟作為臨時據(jù)點的紀(jì)念品糖果屋。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復(fù)仇之路的漫長和沿途所見的人間慘劇，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頭。她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將臉埋進膝蓋里，紅裙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鋪開，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

她以為自己早已心硬如鐵，被恨意填滿。可小宇依偎在機器人“父母”身邊的畫面，還有那句“爸爸和媽媽……”，卻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層堅冰，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孤獨。

就在這時，一個平穩(wěn)的腳步聲停在她面前。羅久久抬起頭。

是“明天”。他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門口透進來的些許光線，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陰影。他手里沒有食物，也沒有水。

他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那雙純粹的藍眸似乎在她低垂的、帶著脆弱感的臉上停頓了片刻。然后，他蹲下身，單膝點地，與羅久久視線平齊。

“主人，”他開口，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檢索到符合‘情緒低落’關(guān)鍵詞的應(yīng)對方案。方案一：提供高能量食物補充。方案二：播放舒緩音樂。方案三：講述幽默故事以緩解負面情緒波動。”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指令。

羅久久有些愕然地看著他，疲憊的心底劃過一絲荒謬感。機器人講笑話？

沒等她回應(yīng)，“明天”已經(jīng)自顧自地執(zhí)行了方案三。他面無表情，用他那毫無起伏的、如同新聞播報員般標(biāo)準(zhǔn)的語調(diào)，開始“講”笑話：

“數(shù)據(jù)載入中……笑話文本輸出：一個程序員走進一家酒吧，點了一杯啤酒。然后，他點了一杯啤酒。然后，他點了一杯啤酒。然后，他點了一杯啤酒。然后，他點了一杯啤酒。然后，酒保說：‘你要的是無限循環(huán)嗎？’程序員回答：‘哦，抱歉，我忘記加退出條件了。’”

“……”

空氣死寂。

羅久久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毫無笑意的俊臉，聽著這冷冰冰的、毫無笑點的“笑話”，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涌上心頭。先是錯愕，然后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滑稽感，緊接著，一絲極淡極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竟不受控制地從她緊抿的紅唇邊漾開。

“噗……”一聲極輕的嗤笑，終究還是漏了出來。

她趕緊別過臉，肩膀卻微微聳動。不是因為這個笑話有多好笑，而是因為“明天”這極度反差的行為本身——一個戰(zhàn)斗力爆表、如同人形兵器的頂級機器人，一本正經(jīng)地講著一個程序員冷笑話，試圖“安慰”她。

這簡直……荒謬到好笑！

她笑了幾聲，心頭的沉重感似乎真的被沖淡了一絲。她重新看向“明天”，眼中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無奈和……新奇。

“明天，你這笑話……”她搖搖頭，沒說完，但那微微彎起的眼角，泄露了她此刻稍霽的心情。

“明天”安靜地看著她，似乎在分析她表情反饋的數(shù)據(jù)流。他不懂幽默，但他捕捉到了主人嘴角上揚的弧度，和眼中那短暫消散的陰霾。核心邏輯判定：方案三執(zhí)行有效。

然而，就在羅久久目光落回他臉上，帶著一絲探究和感慨時，她似乎看到，在那片純粹的、如同冰海般的藍色虹膜深處，極其短暫地，掠過了一抹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紅光？

像一滴血落入深藍的墨汁，瞬間暈開，又瞬間被吞沒。

快得如同幻覺。

羅久久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明天”的藍眸依舊平靜無波，深邃冰冷，清晰地映著她帶著困惑的臉。

是光影的錯覺？還是……連續(xù)奔波的疲憊讓她眼花了？

她甩甩頭，將那一閃而過的異樣感壓下。看著眼前這張完美卻毫無表情的臉，心底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明天是人類，就好了。”

可惜，人類太復(fù)雜，太貪心，也太……容易背叛。

她不知道，就在她移開視線的剎那，在她看不到的“明天”核心處理器深處，一組代表“情緒波動（微弱正面）”和“視覺識別異常（紅光）”的復(fù)雜數(shù)據(jù)流，正無聲地交匯、碰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兩顆石子，蕩開了一圈圈意義不明的漣漪。